魂魄书 第3章 朱砂忆
作者:雪舞寒江_红杉万橡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传说

  茫茫江湖,自来便有着诸多传说,经人颂,由人传,推至风口浪尖。近日江湖传奇又起,是有关当今江南领主,洗墨阁七杀之一,棋杀。

  洗墨阁是江南最大的江湖势力,阁中七杀更令人闻之色变。琴棋书画诗酒花,七杀各司一职,配合无间,使洗墨阁屹立江湖,三年领主地位都不曾动摇。而专司谋略的棋杀,威名犹胜阁主。

  在这炎炎长夏,江湖中口口相传的,便是棋杀横戈立马,兵临城下,血溅千军为红颜的故事。

  据说,三年前,棋杀倾心的女子被快意楼所夺,棋杀势单力孤,一怒之下投身洗墨阁,与快意楼相抗。三年来,他日夜谋划,只为给快意楼雷霆一击。

  据说,那一日深夜,棋杀率兵突袭快意楼,千人染血,烽火连天。明月之下,棋杀凌空御风,指挥若定,直似飞仙。

  据说,快意楼兵败如山倒,胜利本触手可及。棋杀却兵临城下,六军不发,只为,换回她。

  据说,那个女子,名唤朱砂。

  对弈

  快意山脚,洗墨军中,主帅营帐。

  棋杀修长的手指挟起一枚黑子,思索许久,却不落下。与他对弈的是一个韶龄女子,黑衣束身,黑纱覆面,一双清澈的眸子透出宁静。他久不落子,她也便安然等待。

  忽地,棋杀又拈起几枚黑子,沉声道:“进来。”

  帐门打开,两名士兵扭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狠狠摔在地上,回报道:“主帅,刚刚抓到一名密探。”

  那女子被黑纱蒙住面目,只能看到她眉头微微皱起,纤细的手不易觉察地探入棋盒中,扣住了一把白子。

  棋杀一动不动,目光似只落在棋盘上,漫不经心地问:“哪里抓到的?你们是哪一营的人?是谁点了他穴道?”

  士兵回道:“我们是三营的守卫,巡逻时发现这人神色慌张,就把他制住,交您处置。”

  棋杀似是没有听到,不语,那女子也无言,两人都只是沉默。许久,那两名士兵有些按捺不住,互相使了个眼色,又望向地上的密探。

  棋杀看在眼中,这才冷笑:“快意楼只有你们这等人才,焉能不败?”

  话音未落,数枚黑子从棋杀指尖飞出,撞上两人几处要穴。士兵大惊,袖中暗藏的匕首掉落,想要出手,却已动弹不得,只能急对地上密探大呼动手。

  然而,密探却已没了声息。黑衣女子忽然开口,声音竟是嘶哑的,好似喉咙被烧过一般:“他不会再动手了。”

  密探的眉心,不知何时已印上一枚白子。

  应着两人惊惶的目光,她从容道:“三营没有人会点穴手法。洗墨阁的人,也不敢拿这点小事来打扰主帅。”

  士兵脸色惨白,女子挥手,唤人带下去拷问。帐门开时微风涌入,女子面纱轻扬,脸上竟布满了可怖的疤痕。

  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她的容颜,每一个士兵望着她时,都带着与对棋杀无二的敬畏。

  棋杀与她,在洗墨阁中早被认为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棋杀嗒的一声落子,淡笑:“无忆,换你走下一手了。”

  残局

  被唤作无忆的女子却不执子,她沉思半晌,低声道:“抱歉。”

  棋杀若无其事:“谁都有分神的时候,你方才出手也没慢多少,不必自责。”

  无忆仍不语。棋杀望着她,想起前夜快意楼一战,终是长叹一声:“无忆,你究竟怎么了?”

  只有他二人知道,那一战虽顺,却险。无忆已伴他整整一年,身经百战,几可说是心意相通。可这一战,她却毫无默契,恍如陌路。若不是他已将快意楼军心击溃,这一战的胜负,定将易手。

  无忆终于抬起首,用嘶哑的嗓音道:“棋杀,朱砂……是谁?”

  “你不是早已听说?”棋杀一怔,反而躲开了她的目光。心下却叹:果然,是为朱砂。

  “我不信道听途说之言。”她的目光紧紧随着他,不肯移开。

  棋杀神色明灭,迎着她略显凄凉的目光,终于,开了口。

  这是江湖中常见的局。三年前,他与朱砂同在手谈老人门下学棋,学成之时,洗墨阁主相邀,两人暗中入了阁。为探宿敌快意楼虚实,朱砂假意背叛,加入了快意楼。

  快意楼信以为真,因怕朱砂被洗墨怀疑,对外只说抓获。朱砂取得信任,便开始传递情报。开始时很顺利,但不久,错误的情报就开始增多。他担心她身份暴露,写密信要她撤回,却只得她十字的回复。之后,便再也没有消息。

  有人说她已死,有人说她逃脱,还有人说她背叛了洗墨,无颜回见。他都不信,但茫茫人海,他无处寻她。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遵照她当年的回复:三年破快意,一朝隐山林。

  所以,他处心积虑要灭快意楼。所以,他今日兵临城下。所以,他要快意楼交出朱砂。他坚信她有苦衷,他坚信只要快意被破,她必会依那一纸之约,与他相见。

  无忆无意识地拈起白子又放下,凄然问:“即使她回来,又能怎样?”

  棋杀定定看着无忆,看着她眼中强抑的不安,轻声说:“迎回她,我就离开,你可以接任棋杀的位置。”

  泪,毫无预兆地从她眼中落下,溅在晶莹的白子上。棋杀心中涌起愧疚,却牢牢盯着棋局,只作未见。

  无忆嘶哑的声音很无力,她问:“如果,她是真的背叛了洗墨,如果,你寻不到她,如果,我的音容不毁……”

  “没有如果!”棋杀的目光蓦地冷冽,震得无忆指尖一颤。她垂首,清澈的双眸波光荡漾。

  他不由得内疚,放缓了语气:“无忆,这是我和朱砂的约定,与你容颜无关。”

  她摇首。许久,纤手投下一子,弃了棋盘,低声道:“我输了。”

  棋杀默望她离去的单薄背影,不挽留。

  白子不落,那一角本是双赢之势。她偏偏执著要争,一子投下,却是满盘皆输。

  忘忧

  再见无忆,是在隔日子夜。一向静养在洗墨阁的阁主悄然踱进他的营帐,身后,是无忆的黑衣轻扬。

  棋杀不惊,默然一礼,阁主避人耳目来此,意图已太明显。

  阁主落坐,手执折扇悠然道:“我记得你战前对我说,此战是为破城。”

  “待寻回朱砂,我自会破城。”棋杀不卑不亢。

  阁主唇边浮起玩味的笑,轻声道:“然后便一朝隐山林?”

  棋杀不语。阁主手中折扇摇了几摇,忽地并起指向无忆:“这个女子是我当年选给你,若朱砂归来,该是接替她的位置罢。那我便带走了。”

  带走?棋杀一时失了神。无忆与他相伴一年,他早已习惯了一转身便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如今阁主的话,竟让他有了不可置信的感觉。无忆,怎么会离开?

  许久,他才恍惚记起,在他的计划里,无忆本就是要离开的。只是阁主的话,一下子便让她的离开,近在眼前。

  长痛不如短痛,他狠了心不去看无忆的表情,沉声道:“带走无妨。但阁主莫忘当年对棋杀之诺,若朱砂归阁,该是无忆接下棋杀之名。”

  初入洗墨阁时,阁主便允诺,若有朝一日寻得以性命相托之人,就任由他离阁,绝不阻拦。

  阁主露出奇异的笑意:“我自然记得,只盼你也莫忘此诺。”

  阁主的话,让他心中涌起寒意。不等他问,阁主一挥手,无忆上前拜倒,嘶哑的声音道:“忘忧,无忆特来辞行。”

  忘忧,淡淡的两字让棋杀一震。这是手谈老人为他起的名字,只有三人唤过。手谈老人,阁主,还有朱砂。

  一失神间,阁主已踱出帐去。棋杀心一下子提了起来,急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个名字?”

  “阁主说的。”无忆答得轻描淡写,让棋杀提起的心瞬间落了回去。定下神来,他苦笑:方才这般激动,却是在期盼什么?

  无忆声音依旧涩然:“忘忧,阁主已同意我到快意楼做密探,明日动身。”

  棋杀讶然。但望着她坚决的神色,他只能低声道:“小心。”

  朱砂的存在,让他再无挽留的余地。

  无忆不走,捧上一物,竟是她的梳妆匣。她暗哑的声音幽幽道:“忘忧,临行前,为我点一次朱砂罢。”

  点砂

  目光掠过那紫堇色的小匣,棋杀忽地恍惚起来。还记得三年前,临行的那一日,朱砂也曾幽幽道,忘忧,为我点一次朱砂。

  无忆似不觉他的异常,取出朱砂笔静静候着。朱红的笔尖轻颤,似是诉着千言万语。棋杀望着她细致的眉眼,心没来由地一颤。

  日后,可能再不相见了吧,也罢。

  执笔,拢发,映着她幽泉般的目光,在她眉心,盈盈一点。

  艳红的朱砂,如血,似泪。那一瞬,棋杀竟有一种错觉,仿佛将与自己携手一生的人,是她。

  “忘忧……”

  无忆一声唤,让棋杀一震:这般相待,让朱砂如何自处?他后退两步,沉声道:“忘忧不是你叫的名字,从今以后,还叫我棋杀。”

  她眼中光华倏地沉寂,许久,终是不甘地问:“朱砂还记得忘忧吗?”

  棋杀没有回答,他无法回答。

  三年的时光,可以让他从无忧变成天下闻名的棋杀。那朱砂,现在又将是什么样子?他记忆中的朱砂,他一心所系的朱砂,只是三年前,白衣轻软的她。

  但他已选择了朱砂。他用尽所有的力气,说:“你走吧。”

  “棋杀,无忆拜别。”无忆说着,眉间朱砂在烛下微颤,似泪。离开的瞬间,他竟有身体被抽空的感觉。

  无忆离开,朱砂未还。棋杀坐看夜阑更深,惊觉,天寒了。

  无忆

  转眼又过了两日,快意回复之期将至,棋杀思念之情快愈加强烈起来。然让他不安的是,每当遥望快意楼,他心中浮起的,不仅仅是朱砂的白色影子。还有一个黑色的寂寞身影,无忆。

  无忆的情报日日传来,她娟秀的笔体,总是让他不自觉地恍惚。身边新的侍女经过,他每每都会唤起那两个字,无忆。有时,他甚至情不自禁地想,如果他不曾遇到朱砂,或许会与无忆携手一生。

  只可惜,没有如果。

  一夜,他心绪繁乱,无忆二字不自觉地再逸出口。帐外忽有清脆的声音道:“既然无忆,又何必念念不忘。”

  棋杀一惊抬首,是专司毒物的花杀。他淡笑:“习惯了而已,你来做什么?”

  花杀轻盈地笑:“阁主不放心,让我助你。”

  助我?应该说是监视吧?棋杀想着,不置可否地应声。目光落到她空无一物的眉间,他想起一事,不解地问:“花杀,为什么你们都不点朱砂?”

  无论朱砂还是无忆,平时都不曾点过朱砂,只有临行之时才双双央他点上,这不禁让他费解。却听花杀银铃般的笑声:“棋杀,江南女子是不点朱砂的,这是渺疆的习俗,你竟然不知?”

  棋杀一怔。朱砂确是渺疆人,难道无忆也是?忽地,他又一惊:快意楼,不也同样是从渺疆迁徙而来?

  耳边花杀笑语接着传入:“江南渺疆人本来就少,出阁的更没有几个,哪里会有人点朱砂?”

  出阁?棋杀心忽地收紧,他颤声问:“只有出阁的女子才会点朱砂?”

  花杀怔怔看着他认真的神色,许久才失笑。

  “是啊,能为女子点砂的,只有他们的……”

  “夫君。”

  只有夫君。

  无忆,朱砂。当日点砂的情形还历历在目,棋杀手一颤,身边棋子撒落,如碎了一地的心事。

  看到他的失态,花杀似明白了什么,也沉默了。她静静取出一封密信:“阁主说,要你今夜独自拆看。”

  棋杀接过,正在这时,手下送来了快意楼的飞书。

  明日午时,阵前,换朱砂。

  白纱

  正午,天阴。快意城下,风吹旗展,六军不发。

  棋杀站在阵前,遥望城上匆匆人影,心却凄凉。一阵狂风过境,风止,云歇,城墙上已多了一袭白衣。

  那是他一生都不会忘怀的身影。虽轻纱覆面,虽容颜不辨,却隐不住那般熟悉的气息。他清晰地看到那白衣人似水的眸,还有眉间,清冷的一点朱砂。

  一时千军屏息。朱砂,这个传说中的女子终于出现,仿佛带着一股奇异的魔力。城上,快意楼主带了内力的语声一字一字传来:“棋杀,退兵,还你朱砂!”

  棋杀久久望着那身影,不语。花杀急闪到他前面:“棋杀,阁主有令,不得退兵,攻下快意!”

  棋杀只盯着那白色的身影,对一切都恍若不闻。那魂牵梦萦的白衣,那如刻魂魄的朱砂,此时,终于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的面前。

  是她,是他亲手点了朱砂的她。棋杀凄然一笑,唤:“朱砂,我很想你。”

  远远地,那白色身影颤了一颤,双眸落下泪来,打湿了白纱。她忽地揭下面纱,向后,纵身一跃。在千军面前,在震天惊呼声中,轻盈地,坠下后方的城墙。

  那是万丈深渊。

  城墙下,只有那白纱再无束缚,悠然飘落。

  朱砂

  花杀也被惊住,棋杀却将令旗塞入她手中:“替我领军!”

  说完,他如流星,一瞬便飘到城下。攻城,胜负,血腥的杀戮……没有她,一切于他都是过眼喧哗。

  他早知会如此,他早知她会跃下,他早知今日一见,定然会生死无话。

  他只是要拾起她抛下的白纱。

  昨夜阁主的密信告诉了他一切。朱砂,是快意楼的朱砂。三年前,她是为接近棋杀,才投到手谈老人门下。

  只不想,三年的时光让她不愿离开棋杀。她一心斩断旧事,立下三年破快意之约,却在隔日便暴露了身份。酷刑之下,她的花容清音都被毁灭,唯一剩下的,就是他为她点的朱砂。

  是阁主救她回阁,是阁主医好她的伤,是阁主授她武功,送他再回棋杀身旁。可这个原本心高气傲的女子,再也无法对着镜中丑陋的容颜说出,她就是朱砂。

  于是,便有了无忆。

  她自取名无忆,以为可以忘记一切重新开始。她与他并肩作战,与他谈弈饮茶,与他纵横千军笑傲天下,却不想他心中已驻下了朱砂,容不得同样的她。她,竟输给了他记忆中的朱砂,从前的她。

  密信中有她的别语。她说,忘忧,我日日念你,你却夜夜思着朱砂。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做咫尺天涯。

  她说,不忘朱砂,是我负你,若选无忆,是你负她。不如一别,生死无话。

  她说,谢谢你,为我点上那一点朱砂。

  万马息,尘埃落,快意破,朱砂殁。棋杀手拈白纱望向那深渊,静静地,泪落。

  月下

  洗墨阁一战破快意,再次扬威天下。江湖传言再起,又随着时光的流传,被人淡忘。那段埋藏了三年的因缘,也随着传说的沉寂,渐渐消逝在红尘中。

  一年之后,又是长夏,子夜,落雨,快意楼旧址。

  棋杀手执白纱站在雨中,站在残破的城墙下。战已停,城已破,唯一留下的,只有无忆抛下的白纱。上面用血色的丝线绣着两个字,忘忧。

  雨,一点点将白纱打湿,棋杀拭去面上水痕,轻轻地,将白纱抛下深渊。

  他低声自语:“若已无忧,何需相忘?”

  棋杀无法忘忧,只因无忆已不是朱砂。

  月光朦胧,眼也朦胧。白纱轻盈地舞着,写下一个大大的忆字,随风而逝。

  棋杀忽然微微笑起来。黑白两色的身影渐渐合一,他似又一次看到楼上月下,心中的女子容颜依旧,眉目间,一点朱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