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宫御寝 第九十八章 长安冬水冷
作者:阳阳宝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喜田依旧打着扇子昏昏欲睡,而一边谁也看不见的门侧,芳翘久久站立,心也一寸一寸地沉下去。若说陛下不喜欢那位小郡主,她是不信的,当年小郡主诞生、洗三、百天,他都集了一箱一箱的玩具绸缎送到卫清去,就跟自己的妻子生了孩子一般用心。

  夜深人静时,长安月明中,星子满天皆是灯火盈盈,一世一生一双人,孤影孑孑,相思多少。他身上的这一件玄衣金龙绘的莽服,在沉香中浸了许久,几丈远的地方,沉沉的香意顺风而荡,而芳翘闻到的,却是他寥落的味道,宛如夜半细雨淋铃,叮叮泠泠。

  他云纹靴旁伸展着一株干枯细长的莎草,莎草迎风独立,冬日不折,清落落的风骨,像极了他认真时候的样子。

  如今大臣提起了质子之事,皇帝虽有犹豫,但内心是期待王妃随小郡主一同回长安,芳翘兀自掰着指头数数,一抹焦愁上心头……陛下的相思症得了好些年,近来,他自己独处时,愈发消化不了,长此以往,只怕会沿成心魔。

  芳翘暗自咬牙,双手交叠在一处使着干劲。

  两年了,她眼睁睁看着陛下日渐憔悴,他正是多情的年纪,却如入定的佛僧,苦等远去的缘灭,宁负佳人不负江山。芳翘不知道陛下在之后有没有后悔曾经的选择,但她知道他并不好过。

  宁王愈发在卫清坐大,他一家三口团团圆圆,独余了陛下承受失败的苦楚。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快些,再快些将王妃带到陛下身边吗?

  自从朵日剌生下大皇子律铭,朵日剌的心也跟着安定下来,似乎愿意如此平淡一生。

  芳翘觉得脊背发凉,原来在这片深宫之中,已无人可以与自己为伍。

  但芳翘还是要找朵日剌尽力一试,她相信,只要大皇子身上流淌着一半朵甘族的血,大皇子的在宫中的形势,就不算的安宁,朵日剌会为了她亲生儿子拼尽全力争取一席之地。

  想到此,芳翘再抬眸看了一眼昭衍,咬咬牙隐入黑暗之中。

  这边芳翘刚走,那边朵甘妃永福宫的人匆匆而至,扑倒在昭衍脚下,哆哆嗦嗦道:“陛下……陛下……不好了,大皇子夜间发起了高热,我们娘娘急的差些晕过去!求陛下过去看看吧!”

  昭衍一惊,冷厉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晌午了!”

  他立刻往永福宫快走而去:“这么晚才报到朕这里来,你们这些奴才当得太不称职了些!太医呢?太医说什么了?”

  “奴才该死,实在是娘娘不愿意惊扰陛下……太医院的医官们从早上就在永福宫外候着了,一直到现在方回去了几位,据太医说,大皇子暂时看不出什么病症,但……别是发痘了!”

  昭衍心中焦急:“胡说什么!”

  “奴才真是该死,请陛下怒奴才口不择言……”

  喜田瞪了他一眼:“少说点没用的,赶紧上前给陛下打灯!”

  “是是,大总管。”

  喜田跟在昭衍身后,快步走着,他有时弄不懂皇帝,皇帝对朵甘妃一直是忽冷忽热,忽近忽远,但人前是格外恩宠的,朵甘妃生下皇子,在后宫之中地位更加尊贵牢固,子凭母贵,大皇子作为内廷第一个男孩,陛下十分关爱照料,但即便现在太后传他去回话,问陛下对朵甘妃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也一时琢磨不透了。

  但即便如此,皇帝现下也很少去永福宫了,闲来只是招朵甘妃抱着大皇子在养心殿见一见。

  隔着远长的宫道,永福宫挑灯莹亮,宫女早早候在门外,跪迎皇帝至,昭衍心急如焚,顾不得礼数,大跨步地冲进去,捉一医官问道:“朵甘妃呢?”

  “在床榻前照顾大皇子。”

  “太医留了几个?”

  “方才回去了一两位,留了几位煎药。”

  他脚步一顿,眼珠一瞪,呵斥道:“谁准他们回去的?此时大皇子有病在身,凶险万分,难道他们还要回府陪妻儿吗?都给朕叫回来!”

  “是是,臣立即去叫,立即去……”

  他气怒地一甩袖子,走到门前,隔着一张竹帘子,太后身边的三贤公公立在晚风扑打的竹帘前,垂首躬身,面目清冷。

  怪不得太医都回府了,分明是太后在永福宫摆了一道,朵甘妃再是异族人,那病榻上躺着的可是他血脉至亲的儿子,难道孩子的病就应该被如此耽搁吗?律铭何辜!

  昭衍怒火渐起,思及太后这些年,行事手腕愈发冰冷无情,对待朵日剌母子愈发苛刻,他就忍不住一腹不满……

  昭衍眉头紧蹙,稍稍停住,等三贤慢悠悠地走来请安:“老奴给陛下请安,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母后来了?”

  “并未,奴才奉旨传太后口谕,太后吩咐,在大皇子尚未清楚病因的时候,请陛下稍安勿躁,不要近前,以免被……”

  三贤不再说了,昭衍却无名火起,刚要吼,三贤又道:“太后还说了,若陛下长夜难眠,可以先行去惠妃宫中看看小公主。”

  “你!”

  昭衍只差气绝,他的儿子发热不退,让他这个做父皇的去享受天伦之乐吗?

  三贤又慢悠悠跪下,面无表情:“老奴只是传话,做不做全看陛下,老奴这就去太后面前回话了。”

  看他颤颤巍巍走远,昭衍抬起头,朵日剌虚弱地站在窗前,律铭的突发病症折腾的她不复往日风采,疲倦与担忧仿佛噬骨蝼蚁,磨人心智。

  “臣妾见过陛下……请陛下在外间稍等,臣妾安抚好小儿,就来服侍陛下……小儿……小儿尚在病中,臣妾心忧,容貌不整,有罪。”

  朵日剌说的委屈,眼圈红红的,整个人也因劳碌变得飘飘忽忽,昭衍回头看了三贤走远,大跨步走进去:“你若是害怕朕得病,就不会派人去请了,铭儿高热退了吗?”

  朵日剌红了眼,看救星一样看着昭衍:“方才直呜呜,应是难受的,药马上煎好,臣妾这就去取来。”

  “你等等,药让下人们去取就成了,你去准备一盆凉水,然后给朕一张帕子,先降温再说。”

  “陛下……”

  昭衍冷着眼扫了她:“你不愿意?”

  她连忙摇头:“只是陛下今日进了屋子,明日被太后知晓了,又要扯出事端。”

  他冷哼一声:“平日不见你如此有礼,如此善解人意,现下竟然扯出这么多劳什子,你不觉得可笑,朕都听不下去了!”

  “我……”今日不同往昔,她心忧焦虑,那还顾得了这么多……而且现下情况是唯一能让陛下深感亏待她们母子的大好良机,只有抓住这个机会,日后陛下才能抽空多多补偿她们母子,这些不才是最重要的吗?

  “还不快去?!”昭衍不耐烦道。

  “是是。”朵日剌折身而去。

  昭衍将床榻前的帷幔撩开,静静坐在榻边,一手抚上律铭烫人的额头,心中愈发焦急。

  榻上的婴孩肉肉小小,长着一张与中原混合的异域面孔,眉峰依稀有昭衍的硬朗,眼眸间流转的是与朵日剌相似的婉转,他格外听话,从出生到现在,几乎没有哭泣的时候。但即便这样,因为流淌了朵甘族的血液,一直不受太后等一些正统老臣的待见。

  还好他还小,感受不到来自外界的种种歧视和危险,还可以一张嘴就要吃甜甜,一闭眼就呼呼睡大觉。他还有大把的时间为这孩子做一位父亲能做到的事,在硕大的皇宫中寻找一处避世之所,给他一生的荣华和喜乐。

  血脉亲情,这是他对律铭难以割舍的宠爱与关怀,即便朵日剌不是他所挚爱,他也不能将朵日剌轻易辜负,朵日剌是无辜的,律铭更是可怜的。

  昭衍每走一步,就会拉着一群人进入一个无法回头的黑暗漩涡中,即便如此,他的心魔依旧不能平复,再多的付出,内心终究是空虚的。

  昭衍亲自拧了帕子,放在铭儿的额头上,热了就再次更换,半个晚上不知疲倦,直到小律铭喝了药沉沉睡去,温度才稍减。

  晨起时分,太医再次看脉时,小律铭已经退烧,昭衍方才放下心去上朝。

  “陛下,臣妾与铭儿只有你了。”

  昭衍走时,朵日剌盈盈弱弱地站在门口,她乌青着的眼皮,失去光彩的眸子,还有随风扬起的碎发,一样样都在刺痛着他。

  她一手扯住他的袖子,卑微地央求道:“臣妾什么都不求,只要律铭能康健地成长起来。”

  “你放心,从今日后,朕不会再给太后为难你们母子的机会。”昭衍一字一句地向她承诺:“好好照顾铭儿,待他病好,时时都可以来养心殿中玩耍。”

  “好……好……臣妾谢陛下恩典。”

  朵日剌感激地看着昭衍,俯身一礼,一件心事终于落地。

  昭衍走上官道,忽得一停,身后的喜田若不是反应灵敏,险些撞到皇帝的身上,吓得直捯气儿。

  “今早有没有太后宫中的消息?”

  喜田摇摇头:“回禀陛下,听闻太后一早就去了佛阁诵经,并未有什么传话。”

  他沉吟片刻,严肃道:“今后,若是朕不得空来永福宫,你也该常来送送东西,嘘寒问暖,别让太后以为朕对永福宫恩宠渐弛,从而薄待了朕的皇子和皇妃。”

  “奴才谨记。”

  “嗯”昭衍继续往前走:“今后,永福宫的一应膳食,让御膳房仔细准备,必要时可以先送到朕面前查验完了,再给送去。”

  “陛下是怕有人在饭菜之中动手脚?”

  无论这次律铭高热是外在原因还是内里人为,这都是一个不好的信号,得以让他提起一百分的精神和警惕去应对。

  “小心谨慎总是好的,”昭衍沉沉叹了一口气,无奈心生:“内廷无宁事,朕在前朝也不得安生。”

  “奴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