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宫御寝 第一百零八章 两处沉吟各自知(3)
作者:阳阳宝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她从前从不刻意附庸风雅,最出格的那一次,还是跟隔壁府家的小姐争抢一把乐器。

  “王妃王妃,您快看,远处那位是不是博士?”

  云草翘首看着,而后不等她回答,兀自点头:“应该……是的……肯定是的!”

  秦羽蹊顺着云草的目光看去,乌塔正牵马遛在河滩岸边,他身处一片摆动左右的芦苇前,天际云层之上大雁南飞,他目光高远,眉目之间尽是凄凉之意。

  “今日博士没有课吗?云草,去请博士过来喝茶吧。”

  “诶!”

  云草提溜着裙子站起来,往乌塔所站之处跑去,她裙摆飞舞,乌塔听见脚步声,回头一望:“云草?”

  “奴婢给博士请安,王妃有请。”

  乌塔顺着云草的肩侧一线,看向颦黛亭中秦羽蹊,她面容上带着三分浅笑,清素若九秋之菊,眉梢眼角尽藏闲逸。

  乌塔抬起手,稍作一揖,心中冒出一句词“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咦,博士这匹马上挂着的大布袋,是装什么的?”云草上去扯了扯,乌塔莞尔一笑:“是宫灯。”

  “宫灯?博士买这么多小宫灯做什么,又不是很难得的东西。”

  他与云草牵马并行,声音柔和可亲:“看着喜欢罢了。”

  “噢……奴婢知晓了,是因为博士身在永安学府,所以买了九子登科灯,送给学业精进的学生们,对不对?”

  “不对,此宫灯的御师,曾经在长安专做皇宫宫灯,多见紫檀木、黄梨木,所用的玻璃丝、绢纱,都是极其稀有的上品,十分华贵,要是送给学生,养成他们奢靡极欲之心,便不好了。”

  云草笑道:“博士博闻强记,什么都懂,既然出自御师之手的宫灯如此难得,博士应是送给重要的朋友的吧?”

  他看着秦羽蹊,点了点头:“送给王妃。”

  送给王妃,那么她今日就有机会一睹风采了,云草很开心:“真教奴婢猜对了!”

  “可惜见面之时,是朗朗白日,阳光耀眼,四处皆明,反倒是送的不合时宜了。”他自顾自地说着,眼神略有悲哀。

  云草安慰道:“博士不必庸人自扰,谁家的宫灯不是晚上点来欣赏的呢,只是可惜今日,不能一起夜游河畔,赏尽宫灯繁华了。”

  乌塔一拳握紧:“是,错过了。”

  上天有意,此时相见,可惜他送她什么不好,偏偏选了只在夜中才能发出灼灼光彩的宫灯,夜间看灯,是他此生都无法与她一起完成的事。

  走到颦黛亭前,秦羽蹊早已起身等候了:“你今日得闲了?”

  他请安:“王妃万福金安。”

  “此地只有我们三人,博士不必刻意拘束。”

  “是。”

  秦羽蹊亲自掀开帘幕:“博士请。”

  两个人对坐在矮案前,乌塔抬眸看着她含笑的眼眸,转而望向她身后清秀澄澈的湖面,一湖静水,波平浪静,可惜他内心滔滔翻涌,无法平息。

  “博士方才在河滩前看什么,如此入神?”她微微倾头,笑意盎然,与年后,刚送走郡主的那几日颓唐,完全不同。

  “大雁南飞……别路云初起,离亭叶正稀。所嗟人异雁,不作一行飞。”他默默念道。

  秋云浓浓,分别的路亭草叶稀疏,很感叹,人与大雁终归不同,不能同路而归。

  秦羽蹊顿了顿,蹙眉道:“博士何意?”

  乌塔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转眸向她,认真地说道:“对不起,我可能,没办法履行约定,没有办法看着卫清越来越好了,我要走了。”

  “什么?”秦羽蹊倾身过去:“博士何苦要说这样的离别之语,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他苦涩地一笑:“父亲命我迎娶云盈婀,带着她离开卫清,再不回来。”

  “不……”秦羽蹊摇头:“这不是你所想!”

  “却不是我所想,但人生不是处处皆为你所想,当我出生于朵甘府邸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我此生,由不得自己。”

  “这是什么话,你的人生,由不得你,还要别人来支配吗?”

  他直直地看着她:“你呢,你所做的决定,都由的你自己了吗?”

  秦羽蹊一怔。

  她缓缓坐了回去,失落地垂下眉梢。

  确如乌塔所言,她这半生,也从未依从过自己的内心。如果她真的可以为了爱昭衍不顾一切,从而放弃追查旧案,无视夙恒的心伤,拧着身子挤进昭衍的后宫,然后日日夜夜,难以眠休,与旧主因盛宠争斗、纠缠不休……

  那是为了爱昭衍而付出的代价,她如今都错身避开了,然后到卫清开始新生活,爱上新的人,组建自己的家。

  过程如蛇蜕皮般煎熬,割爱的蚀骨之痛让她日日怔忡,不堪压力。

  就像他说的,不由自己,她有什么资格劝他留下呢?

  “确实都不如人意。”

  乌塔慢慢站起身,走到亭外,从马上解下布袋,提到她面前:“几日前,我偶尔路过河滩边,看这里的宫灯十分好看,料到你会很喜欢,过不了多少日子我就要离开,就急不可耐地买来送给你。”

  她诧异地看着他:“多……多谢。”

  乌塔浅淡地一笑,放在一边:“我这个人,平日里看起来心思沉重,其实不是的,我在你面前一句话都藏不住,临行前,我十分想见你最后一面,本意想在晚上请安入府的,但好在现下见到了……”他长舒了一口气。

  “那些准备了一个晚上的话,都想好好说与你听,但现在,你看我如此紧张,反而一句都不想说了……羽蹊,我能这样叫叫你吗?”

  秦羽蹊后背一凉,慢慢站起身:“乌塔,你……”

  “反正都是一些,你知道了我心安,不知道,我也无欲无求的话。”他低下头,咬了咬唇瓣,一拳握紧,肩膀微微颤抖。

  “我知道了,谢谢你。”

  她忽地弯唇一笑,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这几年,谢谢你的照顾,谢谢你的关心,还有很多很多的谢谢,现在说不完了,但日后一定还有机会的,对不对?”

  “对。”他抬起头,神色恢复,格外温柔地望着她:“羽蹊,你多保重。”

  他往后退了两步,朝她认认真真地行了一礼。

  “等等,”秦羽蹊叫住了乌塔:“你送我的礼物,我很喜欢,你要不要亲自帮我打开,虽然天色晴朗,不能点灯相看,但就像是天明月不去,日月同辉一般,精美之物,放在哪里都是倾城绝艳的。”

  那是他心中最大的遗憾。

  他俯身打开包袱,将一盏精美娇小的宫灯取出来,放在手上。

  紫檀木的楞,烟绢纱上绘着万树碧桃,红粉袅袅,如梦似幻。

  这一份精致的美丽,夺人心魄,引人入胜。

  秦羽蹊轻轻捧到自己的手上,眼眸中光彩耀耀:“好美!”

  他露出得意的笑容:“你喜欢就是我最大的安慰了。”

  她举起宫灯,透过轻薄的纱,看着他朦朦胧胧的高大身影:“外面花花世界,什么好东西是没有的,我待你有一日归来,带给我更好的礼物。”

  “一言为定。”

  “嗯,”她放下宫灯,小心翼翼地捧在怀中,眼眸如桃,深深望着他:“一言为定。”

  她后来,从夙恒那里得知,第二日,乌塔收整好行装,上表朝廷辞别,夙恒并没有多留,他知道乌塔的个性,明白他的身处两方势力的不易之处。

  夙恒语气中带着淡淡的遗憾:“虽然失去了重要的良臣,但至少是慰我心安的。”

  她看着摆放在屋中的宫灯,蹙起眉头:“朵甘族长意图与朝廷做最后的一拼,他送走了他的儿子,我们也送走的自己的女儿,大家心中都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

  “我看你十分喜爱博士送的灯。”

  “你从未怀疑过他,夙恒,你是我见过的,心胸最宽大,最坦荡的男人。”她张开手,紧紧揽住他的腰,将小脸埋在里面,眼眶忽的湿润。

  “哭了?”他低下头,无奈道。

  “哭了,有些不舍。”

  夙恒叹口气:“自古谁人不爱美人,只要他不越矩,我倒是乐得看到他的关心与担忧。其实在江北一役中,我便看懂了博士的心思,他未经历人世情爱,小心翼翼的样子,很像当年的我。”

  “他与你也不同,你是我心里不可替代的人,谁人都比不了的。”她囔着声音,说的他很开心。

  夙恒一手放在她头顶,轻轻抚了抚:“好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待到卫清铲除这些狼子野心的势力,我们亲自将他们夫妇二人接回来,你看如何?”

  秦羽蹊点点头:“嗯,都听你的。”

  乌塔离开的那日,天空万里无云,微风阵阵,十分舒朗。盈婀早早收整齐整,素衣素服,极其乖巧等在府门口,云父虽然不舍,涕泪涟涟,但将女儿交给乌塔,他还是放心的。

  乌塔驾着马车赶来,一席玄色武士袍,剑别腰侧,意气风发。

  “云征伯父!”

  “好好,王子请起,老夫这个不成器的女儿,就交给您了。”

  盈婀垂下头,扯了扯父亲的衣袖:“父亲,别说了。”

  乌塔微微一笑,从盈婀身上取过包裹,放在自己的肩膀:“盈婀,待到出城,一切安定之后,我定履行娶你为妻之约,你放心吧。”

  “乌塔哥哥……”

  她眼眸中含泪,委屈的如同孩子一般。

  乌塔无奈地揉揉了她的头:“别哭了,跟父亲好好告别吧。”

  “嗯!”

  他看着盈婀父女告别,心中只觉得尘埃落定,再不忍放下的理想,也该告一段落了,从今往后,盈婀便是他生活下去,奋斗下去的全部动力,他会付出自己的一切,只为她能过的开心。

  羽蹊,人生身不由己,待日后再相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