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吹雪，北窗入梦来。这样冷的天格外让人容易入睡，而逐水浮生却是无法入眠，她打开窗，凉风入内，带来一丝熟悉的冰雪气息，竟然也感觉到冷，离开晴海无漪，待在人间太久，开始适应了人的温度么？
“姑姑在人间也会觉得冷吗？晴海无漪的冷似乎只是单纯的冷，凭借一身妖力就足以抵挡，而人间的冷好像带有某种情绪，一种摧残人意志的情绪，在人间，雪很美，可再美的雪终归染上尘，陷入泥淖，化作水。”
看了半夜的雪，逐水浮生终于感觉到疲倦，依然开着窗，躺下眯了会，睁开眼的时候，雪已经停了，外面是茫茫雪海，来的时候尚未下雪，夜间才开始飘絮，“他们未必知道呢？”
逐水浮生打开门，本想叫醒李言和蒙叔一起看雪，却发现蒙叔双手抱紧，歪在门外睡了一宿，浮生不知道这样的天气对于人来说究竟有多冷，但是在他意识中，人似乎很畏惧这样的天气。
“蒙叔......蒙叔......”
他睡得很沉，浮生叫了几声他才有反应，醒来时打了个哆嗦，站起身来立马将逐水浮生拉到一边，“你这丫头，瞎叫唤什么？公子还在休息，千万别打搅他。”
“我就是要吵醒他，哪有让你睡外面的道理？”逐水浮生对李言的态度十分不满，虽然蒙叔并不太喜欢她，可是这并不妨碍她为蒙叔打抱不平，她刚要冲过去，却被蒙叔一把拉住：“我的姑奶奶，算我求求你了，是我自己心甘情愿地睡在外面，公子根本就不知情。”
“他不知情？莫非他睡死过去了？”
“唉......公子这样跟死有多大差别？”
“他......怎么了？”
“公子他生病了。”
“生病了？病得重吗？”
“嗯”他点点头，逐水浮生见他面色凝重，知道所言非虚，“我想进去看看他，或许，或许浮生能帮上忙。”
“你能帮上什么忙？不添乱就不错了。”说着他想起了些什么，突然对浮生怒目相向，“我家公子变成这样都是因为......”话没说完，门开了，李言穿戴整齐站在他们面前，蒙叔赶紧过去搀扶，李言摆摆手：“蒙叔，我无碍，外面太冷，都进去说话。”
李言嘴上虽说没事，但是蒙叔搀着他的手却感觉得出，他的重心全然偏离，就像一只断线的风筝，随时有可能飞出去。
“你......生病了？”
李言勉强挤出一丝笑：“蒙叔一向喜欢同姑娘玩笑，他不过吓吓你而已，今晨的雪格外美，这样的天虽然马车行路有些困难，不过外面却是最难得的美景，我们不如......”
话还没说完就被蒙叔打断：“不行，公子想都不用想，这样的天，出行很危险，特别是遇到凝水成冰的地方路面滑，甚至有的地方不过结着一层薄冰，陷下去可就是深冷的水坑。”
“若是别人，我自然信不过，可是蒙叔我绝对信得过。”
“公子不必说好听的，我说不行就不行。”
“嗯，蒙叔说一不二，李言知道，所以今天换我为蒙叔驾车，亲载蒙叔一程。”
“公子，你不可任性。”
“蒙叔知道的，李言自小任性，可似乎蒙叔哪次都没能阻止李言的任性。”
“你......我知道，你是担心她，对不对？”蒙叔的眼神似利剑直指浮生，逐水浮生一脸茫然，但是他能读懂那眼神中的愤恨。
“浮生好像惹蒙叔生气了，浮生知道蒙叔很不喜欢我留在这里，蒙叔说得对，我是妖，天生就会带来麻烦，回到晴海无漪会给姑姑惹麻烦，留在这里会给李言和蒙叔惹麻烦，外面的雪真的很美，浮生是该离开的时候了。”
“姑娘好走，我要照顾公子，就不送姑娘了。”
浮生点点头：“李言一定要好起来，浮生走了。”
“浮生姑娘......”李言猛然站起身来，伴随剧烈的咳嗽，蒙叔顿时也跟着慌了，“公子用性命去保全她，如若这丫头走了，恐怕公子人没断气，心就先死了。”
看到李言气喘吁吁的模样，之前苍白的脸上倒是变得红润，但浮生的直觉告诉她，他的状况并不好......
“我知道姑娘要走......我是......留不住的，但......不是......现在......”
只有蒙叔知道，昨晚出现的那个炼妖师怕是已经注意到了这只小妖，而公子此刻想把她留在身边就是想护她周全。
几乎所有炼妖师都误以为魂丹师能以魂炼魂，修为不知深浅，因此多少有些忌惮，殊不知这不过与他们特殊的体质有关，是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魂丹师如若真的潜心修行或许真的能有超常的修为，但是过度地耗损会使他们的生命更早凋零。
“浮生......浮生不走了，浮生要看着李言好起来......”
他的脸上绽放笑容，蒙叔虽是无奈，倒也宽心了一些。
“蒙叔，备车，我们出去看雪......”
“公子......先吃点东西罢......”
“蒙叔这么一说，我才觉到腹中空空，确实是饿了......”李言笑得更是灿烂，蒙叔忆起李言孩提时模样，又是一阵心酸，他拿走桌上的葫芦，闷声不吭，朝楼下去了。
雪地里，前来取丹的炼妖师已等待片刻，这片刻却是让他兴奋不已，看见蒙叔拿着葫芦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飞奔过去：“怎样？丹药练好了？”
“那是自然，我们公子炼制魂丹从来就不曾失败过。”
“那是自然，言公子的能力我从未怀疑，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炼制好。”
他将葫芦凑到鼻子下边嗅了嗅，忍不住发出“啧啧”的赞叹声：“好丹，言公子果然名不虚传。”
“丹药已经交给你，公子的身子需要一段时间静养，还请你不要再来打搅他。”
“同道中人，我也知晓这炼制魂丹是多么不容易的事，你放心，短时间内我是不会来打搅言公子的，这个是给你们公子的，你收下。”蒙叔接过酬金，刚想背转身，又被他叫住，“冒昧问一句，那只小妖跟言公子是什么关系？言公子似乎很庇护她？魂丹师跟妖走得太近恐怕招人话柄。”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公子炼制魂丹，所接触到的不都是妖魂？跟妖走得近点有什么稀奇？”
“这话有点牵强，妖是妖，妖魂是妖魂，魂丹师再厉害也不过是人，还是跟妖保持点距离好。”
“多谢提醒。”蒙叔头也不回地离开，听得身后传来令人厌恶的声音：“跟你们公子讲，有需要用到我秦某人的地方，公子只管开口，我甘效犬马之劳。”
“哼，居心叵测，都不是什么好人，当初老爷对这些炼妖师深恶痛绝，为什么还让公子重蹈覆辙，如今他是全身而退，可以颐养天年，可是公子呢？天底下哪有这样狠心的父亲？依我看，公子怕是时日无多了......不若早年寿夭，何必受这样的苦？”
用完早膳，收拾妥当，三人便一齐出发，蒙叔又给李言加了件厚厚的披风，斜眼瞟了一下浮生，冷冷叮嘱道：“浮生姑娘，公子就拜托你了。”
一路上，蒙叔不光要留意脚下，还要侧耳听着车里的动静，时不时叫一声李言，生怕他感到疲乏，昏昏睡过去，三年前他就是一觉昏睡，醒来却连自己都不认得。
车内有浮生陪伴，一路谈笑，李言状况倒还不差，浮生说了许多在妖界的事情，李言听得津津有味。
“浮生从未想过，还会有人不怕妖。”
听到这句话李言倒是沉默了，他想起一件事，一件在他心里尘封很久的事，这件事又让他的记忆被痛苦卷入恶梦的深渊。
“既然此子本来身体羸弱，天生寿夭的命，不如一试，或许反倒能救了他。”
“你......你当他是什么？你炼制的魂丹吗？可以拿来一试，或者成功，或者失败？他......他是你的儿子......言儿才刚满十岁，你这是要杀他吗？”
“夫人何出此言，难道眼睁睁看他死？”
“可是，如果真的成功了，言儿他......就将成为魂丹师......”
“夫人，以言儿现在的状况，能不能过弱冠之年还是个问题。”
“你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言儿？他还这么小，魂渡之术只能在他成人之后才能施行，你不是不知道？”
“不过眼下，夫人还有他法可行吗？如若成功，我也可以长久陪伴夫人左右，而言儿或许也可平安度过此劫。”
“可是他毕竟是你的儿子啊......万一......”
“那是他的命！”斩钉截铁一句话斩断夫妻情，碎掉慈母心，此时的母爱变得微不足道，看到奄奄一息的孩儿，除了眼泪，没有什么可以作为慰藉。
“好吧......”
十岁孩童强忍灵魂剥离吞噬之苦，三魂化作四魂，而这多出来的第四魂便是与源自父亲体内的炼魂之魂融为一体，魂丹师的使命在一个孩童的身体里或将延续，或将消弭，他隐约看见父亲眼中有一种莫名情绪涌动，是解脱，还是欣慰？他活了下来，成了一名魂丹师。
魂丹师每三年必须炼化妖魂，这是他们的生机，也是死门，每次炼化妖魂都会损耗一定的魂力，损耗小，少则一月多则三月可以渐渐恢复魂力，损耗多，少则一年多则三年才能渐渐恢复魂力，而这期间失魂之人常常处于失忆或是痴傻状态。
那年他炼化了第一缕妖魂，是只女妖，他能感知到，她看起来和他一般大，无力挣脱魂力束缚，她绝望、悲伤，直至最后化作一粒晕着绿光、晶莹剔透的小丹丸，一直以来，深重的罪孽感常常在梦里压得李言无法喘息。
“我杀了一只妖，娘亲，我杀了一只妖......”
“言儿，那不是你杀的，那只是妖魂......”
“娘亲，言儿的魂有天也会变成那样子吗？”
“傻孩子......”
“娘亲知道吗，言儿好害怕，好害怕......”
浮生看到李言苍白的脸上，那双眼，目光有些涣散，散射出来的哀伤凝冻成茫茫无际的冰天雪地，与窗外的景交织成一幅定格的画面，不愿融化的哀伤，他的心此刻是否也冷得全无知觉？
浮生焦急地唤了声：“李言......”
“嗯”他收回那片目光，目光重又凝聚在浮生身上，只是有些陌生，似乎是略带思考的回复：“浮生......”
“你在想什么？蒙叔说你不能睡着，要睡等找到客栈，再舒舒服服地睡。”
李言掀开车窗帘，瞅了一眼窗外，“我在想，明年是否还能看到这样的雪景。”
“当然啊，也许明年的雪更美呢，”
“那，明年还会遇到浮生吗？”
“明年，还陪李言看雪。”
“好......我们的约定，你要记得。”
浮生坚定地点点头，李言笑说道：“听你这么说，李言已是心满意足，再行十里路程，前方有一小镇，这一路多亏有浮生姑娘的陪伴，我们就在那里分别吧。”
“分别......”
“怎么了，浮生舍不得我啊？”
“嗯，舍不得......李言要好好的......”
“会的，这也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李言面带笑容，笑得童真无邪，回到十岁以前，那时的他虽然眼前只有微弱的光，连呼吸的都十分吃力，但是他曾清晰听见飞蛾扑火扇动翅膀的声响，害怕，生命的消逝；聆听，生命的希望，那个时候他决定坚强地活着，哪怕眼前的一时三刻，也要相伴在最爱的人的身旁，他很想伸手擦拭娘亲眼中莹莹泪光，可是他只能贪恋娘亲怀中流淌的温暖寸光。
“我曾经亏欠过一只小妖，她的魂在我灵魂深处留下一滴泪光，偶尔迷糊的时候，总能窥见，我总想，当时我就该放手，可是那样我将失去最为贪恋的温暖寸光。”
“我想弥补一只小妖，在我知道她是妖的时候，我暗自庆幸她是一只单纯善良的小妖，初见时，她就站在冰雪的世界里，无声无息走进我的灵魂深处，重拾那滴泪光，所以我舍去性命也要保护她，人总会去贪恋一些美好的，可是人从来留不住美好的，美好总会从身边溜走，只有捉住它，把它藏在灵魂的深处。”
挥别瞬间，李言再也无力支撑，他想留给她最好的印象，而浮生不知道为何心里滋生无可名状的悲伤，她回头冲他微微笑，他转过身，把微笑珍藏在明天，“今天，我有些累，很想好好的睡一觉。我醒来，在明天，一定要想起她。”
“公子，你真是用心良苦啊，害怕她看到你这幅模样为你担心，又害怕她跟在你身边引起炼妖师的注意，无力保护她，反倒连累她，你这片苦心，不知道那丫头能不能懂。”
他意识开始模糊，嘴上却残留一丝笑：“能懂......”
“公子......公子......”
“明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