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不是好酒,却很香,菜不是好菜,却很可口。
白度与老平头面前都放着一个酒杯,小小的酒杯。酒只有一壶,要细细品尝。
老平头喝酒的神态,让白度羡慕。
似乎那一口酒下肚,人世间所有的不快俱已不复存在。喝一口酒,老平头的脸上,便会浮现出极度满足的神态。
白度忽然叹息,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桌上还有一盏小小的油灯,小小的灯花发出朦胧的光。这一点光并不能照亮整个店堂,店堂四壁,便现出一片阴暗来。
今夜的灯和那夜的相同。
今夜的人却和那夜的不同。
桑竹箫呢?他要赶去白云山庄,他要面对一些非常强大的对手,他将许多本不关自己的事情当作了责任。
现在,他是否仍然在孤灯下,寂寞地饮酒?
想到桑竹箫,白度的心中涌上一股温暖。这是一个让人温暖的名字,让人温暖的人。
原来自己还是幸运的,此刻能和一个平凡的老人对饮。
而桑竹箫,一定仍在承受自己的寂寞。
想着桑竹箫的寂寞,白度的眼中便也流露出寂寞来。
老平头仍然在讲他自己的事,讲他也曾年轻过,讲他的幻想如何美丽,又如何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这是个平凡的故事,每个人的身边都会有很多这样的故事。
白度耐心安静地听着。
老平头讲得很是投入,他的眼睛也变得深邃起来,仿佛那里面盛载了他一生的时光。
柜台后面的老板却已听得烦了。
“老平头,你带客人来喝酒,怎么尽讲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别把客人的兴致都搅没了”。
老平头汕汕地住了口,他有点失望。
他今年已经八十二岁,生命对于他似乎已无多少意义。他也不再有梦想,不再有热情,他只想在这世上再多活两年。
生活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他仍然不想死去。因为现实虽然残酷,可世界上有风,有云,有山,有花,有太阳。他还要再多看看这些看了一生的东西。
这就是对生命的渴求,也是一个垂暮老人最大的坚强。
白度想说什么,但老平头自己岔开了话题。
西风仍然在刮,却刮不进这小店。
小酒铺的窗子开在背风的一面。外面的夜色很浓,浓得像飘荡着一层雾气。
雾气中带着些寒意,从窗户透进来。
一弯残月,洒下些淡淡的银辉。雾气在银辉下,更浓更凄清。凄冷的夜色里,隐隐飘着笙鼓弦乐。
这样的夜晚,并非所有人感觉到的都是凄清。
老平头冲柜台后面的老板道:“镇上今天来了不少人吧”。
老板道:“可不,岂止是今天,这两天来的人可真不少。来人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人都透着股邪气”。
老平头道:“你就讲讲邪在什么地方”。
老板顿时来了精神,独自守着这么一个小店是件极无聊的事,他也渴望有机会和人说说话。
“这两天来的这些人,虽然不是一起来的,但好像全都认识。认识归认识,可又像是各自心怀鬼胎。这些人全都带着家伙,看那样子真敢杀人。他们到这里后就全都住了下来,似乎在等什么人”。
老平头摇摇头:“这世道已经越来越难让人捉摸了”。
白度却皱起了眉。来的这些人显然都是江湖人,他们在这里等什么人呢?是金鹏镖局的人,还是猎豹?
猎豹的那面小旗子,又出现在他眼前。
罗江等人不可能是猎豹的对手,他们现在怎样了?
老板忽然又道:“我听宏翔酒馆的二毛讲,他们在等一个女人和一个姓白的人”。
白度的眼睛睁大了。
那个姓白的,自然是他。可是有谁会知道自己的行踪呢?自己准备和雨枫出关,那原是件极秘密的事。
那个女人是否指的是雨枫?
如果是,那么,来的人中一定有四川唐门和姑苏慕容世家的人。这应该是在雨枫坟前逃走的唐奇唐少道出了自己的行踪。
白度的脊梁一下挺得笔直,脸上又恢复了一个人时的孤独、萧瑟。雨枫,他在心中低低呼唤。以前,唐门与慕容氏的人就不放过他,现在,雨枫死了,他们更不会放过他。
他不愿回避,因为他此刻的心中已再没有了顾忌。
何况,天下虽大,却也未必能够摆脱江湖两大世家的追杀。
雨枫!白度在呼唤。他的心中已有了巨大的伤痛。
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她的家人和唐门的人。他以为自己会带给雨枫幸福。那样美丽善良,纯情温柔的女孩,结果却因为自己而死去。如果不是自己要带她出关,如果他不答应让她独自去浣花楼,那么,一切都会改变。
雨枫!他在呼唤,眼中已有了泪。
老平头与老板惊诧地看着他。他们不明白这年轻人为什么会一下子露出这么伤痛的神情。
白度忽然道:“老板,饼”。
老板马上去厨房取出了饼,白度将杯中酒饮尽,一点一点地吃起了饼,他吃得很慢,他的眼底,那种悲愤已渐渐平息。
他明白自己要见的是些什么人,所以,他一定要吃些东西,恢复体力,并且,要让自己绝对冷静下来。
一块饼吃完,他的眼里便只剩下寂寞了。
寂寞,自他记事起就一直跟着他。他以为雨枫可以驱散它,雨枫也确实做到了,但那一切,不过是昙花一梦。
白度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呆望着他的老平头道:“你等我,我回来请你喝酒”。
然后,他握了握腰间的剑,再不迟疑,转身走出了小酒铺。
老平头没有问什么,他早已看出这年轻人的不普通。但他决定在这里等这个年轻人,他相信他一定会回来。
他说要请他喝酒,就一定能做到。
小街上,寒意更浓。
天上那弯残月,将些冷冷的清辉泼洒在他身上。小街两边虽有灯火,却仍然阴暗。
青石板的路,潮湿,冰凉。
白度的脚步,缓慢,凝重。
他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要找的人。宏翔酒馆与凤楼的灯火最亮,它们犹如两颗星星屹立在灯火中间。
小街上还有人走动。
白度已感觉到了什么。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一样的匆忙、平凡,这些人都是镇上的人。
白度仍然感到有什么不对,他似乎看见有一个人在向他靠近。
他说不清这人在哪个方向,更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可那股浓烈的杀气却已使他整个神经都紧缩起来。
他的脚步更加凝重、缓慢。他的双手自然下垂,全身处于高度警觉状态。
忽地,他停了下来。他看见迎面走来一个人。
这个人绝不相同于其他的人。他的人从灯火处走来,脸上一片模糊,只看出他每一步都走得很轻盈,很悠闲。
在别人眼中,他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但白度不仅站住了,而且异常出神地凝视着他。看他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他不动,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那人从灯火浓处走来,但灯火也照不亮他。
他走上青石板道路,整个人和夜色融为一体。夜色笼罩了整个天地,他的人也融入了整个天地,夜色中的天地。
他一步步走来,身上却不带一点杀气。
他的脚步落下时,舒缓和谐。
他的整个人便也有着这种舒缓、和谐。他的身影,那么安静从容,如这夜色中淡淡的雾气。
雾气在飘,他的人也在飘。
白度感觉不到杀气,却被另一种莫名的力量压抑得喘不过气来。他自小在江湖中流浪,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过这般的紧张。
他的手已经按上了剑柄。
那个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他的手握紧,眼睛盯着那人的双肩。如果他要发动,最先动的一定是他的双肩。
双肩没有动,那人漠然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白度仍然看不清他的脸,那人走过他身侧时,他甚至连头都不能动一下,他仍然能感觉到那股莫名的压抑他的力量。
先前曾感觉到的杀气在这股力量面前,已经不复存在。
白度仍然不动。
那人仍然舒缓轻盈地向前走,他似乎并没有感觉到白度的存在。
夜里有风,西风让白度的肌肤感觉到了凉意。
残月如钩,那清朗的月辉和着小街上的灯火,却并不能照亮这整个夜空。
白度忽然发觉小街两边,还有许多阴影。
他的剑在腰上,手在剑上,仍然没有回头。
但他感觉到那人已经走远,那股莫名的力量已经消除。他忍不住就在心中吁了口气。
他的整个人也放松下来。
他不希望自己有那样一个对手,如果刚才那人动手,白度不知道自己有几成胜的把握。
那人没动手,就已经在心理上胜了。
他是谁?
白度刚想到他是谁,那股杀气忽地又出现,并且已到了身侧。
白度此时全身已完全放松,握剑的手也松了开来。那股莫名的力量的消失,让他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这时,那股杀气又出现了,并且立即发动。
这样的情况对白度大大不利。
杀手无形,但这股杀气到了白度身边时,突然变作了有形的东西。三点寒星,直飞过来。
白度不动,他已没有动的机会。
幸而不动,动只有死。寒星并非打向他,却已将他的退路全部封死。白度的脸上出了汗。
寒星落在了青石板上。
寒星再次飞来,就在上一次寒星落地的同时。这一次寒星却有六点,不仅将他的退路完全封死,而且,直取他的胸前三处大穴。
白度退,退路已被封死。
不退,那他只有死。
白度的人忽然飞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