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园里有座苦竹轩。

　　慕容九公就住在苦竹轩中。透过墙上大大的扇形窗户，可以看见外面几杆细瘦细瘦的竹。

　　竹虽削瘦，但却挺拔。

　　慕容九公盯着这几杆瘦竹，眼中流露出一个平凡老人的寂寞。寂寞，恰是江湖人共有的情绪。

　　秋风庭院，一夜不知叶落多少。

　　他已经到了落叶的年龄，这时，他最大的心愿是无忧无虑地和家人们过一段悠闲的日子。

　　可是，他不能。

　　因为他永远无法忘记自己曾是慕容世家的主人。

　　现在，他已将这副桎梏交给了儿子，那么，他自己又有什么权力逃避？

　　江湖四大世家的主人，这是让多少人羡慕敬仰的身份，但这究竟都带给了他些什么？

　　终生的劳累自是不必说，怜春，那么一个有天赋有抱负的孩子竟然死了，还有雨枫，她遭受的困苦委实太多。

　　窗外的瘦竹在秋风中弯下了腰。

　　它们是否也像慕容九公一样疲倦、憔悴？

　　一个永远强迫自己将腰挺起来的人，一个在所有人面前都是强者的人，他是否就永无真正获得自己的时候？

　　慕容九公叹息，沉沉地叹息。

　　他回过头来，看见了一个人。一个无论怎么看都很平凡的人，平凡的人怎么会出现在慕容府的禁地中？

　　慕容九公没有惊诧，他的年龄、身份、阅历决定他无论面对什么事都不会惊诧。

　　他的眼中，只有深深的悲哀。

　　他平静地坐下，看了看那人道：“你是敌人”？

　　那人平和地笑笑：“我是敌人，也是太阳山庄主人”。

　　慕容九公点点头：“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坐下”？

　　太阳山庄主人真的就在他对面坐下，他的模样，好像敌人是应该受到最热情服务的客人。

　　“你不用叫人倒茶。”他说。

　　“我并不渴。”慕容九公道。

　　太阳山庄主人笑了笑：“我以为你会叫茶来招待我”。

　　慕容九公摇头：“我没准备叫茶”。

　　太阳山庄主人道：“幸好你没有叫茶”。

　　慕容九公奇道：“为什么”？

　　太阳山庄主人似乎十分内疚：“慕容世家老太爷平时当然很威风，如果他发现他想叫杯茶都没人出来，他肯定会很失望”。

　　慕容九公淡淡地笑：“我的人一向很听话”。

　　太阳山庄主人道：“很听话的死人也再不会听话了”。

　　慕容九公皱了皱眉：“你杀了他们”？

　　太阳山庄主人道：“当然不是我，我是太阳山庄主人，怎么会杀那么多不会武功的人”。

　　慕容九公脸色变了：“那么多”？

　　太阳山庄主人笑道：“慕容府的家丁佣人确实不算少”。

　　慕容九公道：“你的人杀了他们”？

　　太阳山庄主人点点头：“我也不想要他们死，但想一想，如果将江湖四大世家的姑苏慕容灭个精光，江湖中就不会再有人和我们作对”。

　　慕容九公道：“很对”。

　　太阳山庄主人笑道：“想不到你也懂得这个道理”。

　　慕容九公道：“我当然懂，不过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的人是否忍心对那些全无武功的下人下杀手，无论谁杀那么多人都会不忍心的”。

　　太阳山庄主人摇头：“你错了，我的人连刚满月的孩子都杀过，不是一个，而是一连杀三个”。

　　慕容九公悲哀地摇头：“你们到哪去弄孩子”？

　　“当然是去向孩子的父母要”。

　　慕容九公奇道：“他们会给你吗”？

　　太阳山庄主人道：“我们抱走孩子时，他们的父母谁也不作声，不出声的意思通常就是默许”。

　　慕容九公更奇怪：“他们会不作声”？

　　太阳山庄主人道：“死人都不会做声”。

　　慕容九公眼中有了许多的厌恶。他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凶残的人，这样的人已不是人，而是狼，恶狼。

　　人和狼是不能出现在同一处的。

　　慕容九公低声叹息：“我有些相信了”。

　　“相信我的人杀人时不会手软”？

　　慕容九公点头：“是，但我还有一个问题”。

　　太阳山庄主人道：“什么”？

　　慕容九公道：“你的人是否能够杀了他们”。

　　太阳山庄主人道：“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

　　太阳山庄主人道：“这样，我们可以坐在这里等，半个时辰内，我的人如果不进来，那么，你就是对的”。

　　慕容九公点头：“好，我们等”。

　　半个时辰并不长。慕容九公和太阳山庄主人还没有等到半个时辰，已经有人进来。

　　十二个人，穿着白衣，提着简陋而粗糙的刀。

　　十二个人进来，垂手立在一边。

　　慕容九公的精神似乎一下子崩溃了。在他的眼中，太阳山庄主人看到了那么多的苍老。

　　他是老了，江湖永远是年轻人的。

　　他是否已认识到了这一点？

　　太阳山庄主人笑了，他像任何普通人一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你现在是否已经相信”？

　　慕容九公苦笑：“我想让自己不相信，可是不能”。

　　“那么，你现在是否已做好了准备”？

　　“准备什么？”慕容九公的头脑似已转不过来。

　　太阳山庄主人笑道：“慕容家的人都死了，你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岂不是太无趣”？

　　慕容九公摇头：“秋水他们活得还挺好”。

　　太阳山庄主人道：“他们是还活着，但不是挺好，再厉害的人和群魔乱舞的人战斗，都不会全身而退”。

　　“至少，他们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太阳山庄主人很开心地笑：“只可惜这希望不会太久，你以为一群伤残累累的人能挡住我们十三人的攻击”？

　　慕容九公摇头：“不能”。

　　他忽然站了起来，这一瞬，他的眼中闪过一道奇异的光彩：“如果他们回来没有人向他们攻击，他们就不会死”。

　　太阳山庄主人笑道：“莫非你以为我们是死人”？

　　慕容九公道：“当然是死人”。

　　太阳山庄主人叹息：“我不知道原来死人也能跟你说话”。

　　慕容九公道：“死人不会跟我说话，说完话的人就会是个死人”。

　　“是吗？”太阳山庄主人已感到了不安。

　　他想回头，这时，十二把刀已经一齐刺进他的身体，血涌出，他忘了疼痛，只有惊诧。

　　他不知道十二名太阳杀手为什么会向自己动手。

　　他转过染血的身体，瞪大眼睛盯着十二名白衣年轻人，这些人，和他朝夕相处了十多年。

　　“你们……你们为什么……要杀我”。

　　血，此时已不再让他有丝毫的兴奋，他只感到恐惧。原来自己的血和被自己杀的人的血一样，也是那么红，那么多。

　　他终于知道了被自己杀死的人临死的心情。

　　他对这世界，忽然有了种说不出来的留恋。

　　他在这世上，还没有享受过一天。他原本以为自己天性残酷，生来就是为了杀人，这一刻，他发现自己那么羡慕那些平凡的人们。和他比，他们是弱者，但他们，却真正生活过。

　　生活与生存的含义，决不相同。

　　他以为自己不怕死，现在，他却对生有了留恋。

　　但到了这时候，一切都已晚了。

　　慕容九公怜悯地看着他，沉声道：“你低估了慕容世家，你还忘了，慕容氏的易容术，天下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