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无论怎样悠长，白昼总会到来。

　　——莎士比亚《麦克白》

　　九月开学季，k市恰逢一场雨。

　　钟昇背着背包、拖着拉杆箱站在火车站出站口，避过数不清的搭讪司机和小旅馆招徕住宿的大妈，有些茫然地观察着这座城市。

　　淅淅沥沥的雨丝打湿了钟昇的头发和衣衫，她顾不上从行李箱里拿伞，四处张望着寻找去学校的车，一扭头就听到接站的人群里有人在高喊:“有k大的吗？有k大的吗？k大的到我这边集合啊！”

　　钟昇立刻走过去，发现是个举着牌子的高大男生，大脸盘儿单眼皮，高举的牌子上写着“接k大新生”，男生身边已经围了不少新生和家长，似乎还有个老师在帮忙解答疑问。钟昇凑到男生跟前，问:“您这儿是有车一起去k大城东校区吗？”

　　那男生低头看她一眼，回答:“是，不过只接新生，你是新生吗？”

　　“是。”

　　“录取通知书看一下。”

　　钟昇行李带得不多，除了拉杆箱就只有一个双肩包，身边又没有家长陪送，难免会叫人怀疑是老生要蹭免费车。

　　钟昇从包里掏出一个快递文件袋，从里头抽出录取通知书给男生看，雨丝立刻滴滴答答落在纸面上，钟昇有些心疼，用手拢着挡住了雨。

　　男生瞟了一眼，念念有词:“钟，昇，机械设计制造及其自动化专业，我去！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念这么个专业？这录取书真是你的吗？名字都跟男的似的。”

　　钟昇不答，男生把录取书还给她，又问:“你一个人来报到？”

　　“嗯。”

　　男生伸手:“手机拿来。”

　　钟昇一愣，还是乖乖把手机递给他，男生按下屏保钮，问:“密码？”

　　“0127。”

　　“你生日啊？”

　　“不是。”

　　“啊……男朋友生日？”

　　钟昇又习惯性沉默了。

　　男生解锁手机，噼里啪啦按了一串号码拨打，自己的手机就响了，他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挂掉手机，还给钟昇:“我叫崔英哲，大三计算机的，这是我号码，你换了本地号码后也存一下，以后有事就找我。”

　　钟昇小声道谢，转身往边上走，又有新生和家长挤到了崔英哲身边，崔英哲冲着钟昇的背影叫:“哎！那谁！钟昇！你在边上等一会儿啊，人齐了我带你们去坐车！”

　　这诡异的热情自然引得其他新生和家长们侧目，钟昇有些尴尬，找出雨伞撑开，默默等在了一边。

　　一辆车的人齐了，有其他志愿者来接班，崔英哲和负责接站的老师打过招呼，就带着大部队往停车场走。

　　他走在最前，钟昇走在最后，崔英哲频频回头，惹得一个男家长都看不下去了，调侃道：“小伙子，别看了，专心带路，人女娃娃在后头跑不掉，四年哪！来日方长！”

　　一众家长哈哈大笑，钟昇思想开小差没注意听，崔英哲却被闹了个大红脸，但是上车时，大家还是心照不宣地避过了崔英哲身边的空座，等钟昇上车，就只能坐这里了。

　　从火车站开往k大城东校区，几乎要穿越大半个k市，一路上崔英哲没话找话地和钟昇聊天，但钟昇回应得很简单，总是令对话陷入冷场。

　　“你难道不觉得我的名字很像韩国人吗？”

　　钟昇说：“嗯，很像。”

　　“哈哈哈哈其实我是朝鲜族！”

　　“哦，是吗？”

　　“……”

　　大多数时间，钟昇都是望着窗外发呆，雨幕下的k市潮湿凉爽，陌生的街道和建筑在钟昇眼前掠过，映在水蒙蒙的车窗玻璃上，浮光掠影一般。

　　崔英哲轻轻感叹：“k市很美吧？”

　　钟昇点头：“很美。”

　　“你会爱上这个城市的。”

　　钟昇微笑，没有人知道，她爱上这个梦里的城市，已经很多年了。

　　崔英哲终归是志愿者，把一车子人送到学校后，倒也不敢玩忽职守缠着钟昇，嘱咐她去哪里缴费，去哪里注册，去哪里领取生活用品后，就又押车去火车站了。

　　钟昇一个人办手续，因为下雨，多少有些不方便，学校里有很多戴着志愿者帽子的老生在帮忙迎新，见钟昇一个人，立刻就有男生来帮忙，甚至不顾钟昇的反对，一路服务把拉杆箱搬到了24号女生寝室楼的六楼。

　　635寝室里已经有了两个女生，钟昇跟在志愿者男生身后进屋时，那两个女生和陪送的家长都回头看过来，钟昇对着一屋子人微微一笑，两个女生也笑嘻嘻的，说：“你好。”

　　有一个女生长发披肩，瓜子脸，桃花眼，长得很是漂亮，就是从小到大都能铁板钉钉做班花的那种漂亮，另一个女生戴一副黑框眼镜，圆脸圆眼圆鼻子，蛮可爱，但是容貌比起长发女生要逊色不少。

　　而钟昇的长相呢？除了发型是一头齐耳短发，其他的一切都是宅男最喜欢的那一种类型，清纯萝莉萌萌哒，简直会叫人情不自禁地升起一股保护欲。

　　寝室是四人间，每一个铺位上面是床，下面是衣柜和书桌，构成一个相对独立、隐私的空间。先到的两个女生已经选了靠窗的两个铺位，钟昇就随便挑了进门处的那张床，把新领来的被子、蚊帐搁在了桌面上。

　　志愿者男生居然还不肯走，问：“师妹，要不要我帮你铺床？”

　　钟昇连连摇手：“不用不用，真的谢谢你了师兄。”

　　“那……你要是有事就尽管找我，我号码刚才已经给你了。”

　　“哦，好的，谢谢。”

　　“那我先走了。”

　　“谢谢师兄，师兄再见。”

　　好不容易送走他，钟昇打开拉杆箱开始收拾行李，一个看似长发女生母亲的人问钟昇：“小姑娘，你一个人来报到的呀？”

　　“是啊，阿姨。”

　　“你是本地的？”

　　“不是，我是l省的。”

　　“l省？那么远？你爸爸妈妈放心让你一个人来呀？”

　　“他们有事，反正，我行李也不多。”

　　长发女生拉过眼镜女生，说：“我叫傅莹颖，这是李云卉，我俩是k市本地人，一个高中的，现在也是一个专业，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钟昇。”

　　“钟声？闹钟的那个钟声？”

　　“不是，昇是上面一个日，下面一个上升的升。”

　　傅莹颖思忖了一下，说：“你的名字都不像女孩的名字啊。”

　　“嗯，是啊。”钟昇耸耸肩，又一次轻而易举地结束了谈话。

　　寝室里的第四个女生是来自南方省份的石小爱，个子娇小，肤色略黑，很是爽朗爱笑，相对来说，钟昇是四个女生里最显内向的一个。

　　三队家长都挤在狭小的寝室，爬上爬下，叽叽喳喳，足足折腾了一个下午，才算把宝贝女儿们的入校生活料理好，傍晚时，他们结伴去吃晚饭，客气地喊了一下钟昇，钟昇当然不会去。

　　寝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钟昇行李少，已经收拾得差不多，她坐在写字台前，环视了一下这间寝室，望着窗外越来越黑的天色，心里渐渐的浮起一层担忧。

　　女生们回来时，身边已经没有了家长的身影，他们都回去了，三个女孩子手挽手地进屋，嘻嘻哈哈地笑闹，见到钟昇，问：“钟昇，你不去吃饭吗？”

　　钟昇说：“我一会儿就去。”

　　她的神情带着一种莫名的疏离和戒备，女生们都是心中一个咯噔，转身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闲话去了。

　　钟昇直到晚上7点才下楼觅食，尽管天黑，学校里依旧熙熙攘攘的都是人，钟昇下楼后发现楼下有个卖速食的小店，往食堂的路走了十来米后，她回过头，还是走进了小店里，让老板做了一个手抓饼。

　　钟昇站在店里吃完了这个饼，抹抹嘴巴回到六楼，李云卉趴在床上玩手机，石小爱在阳台上打电话，卫生间里传出哗哗的水声，应该是傅莹颖在洗澡。

　　第一个晚上波澜不惊，四个女生排队洗完澡，为了显示自己勤劳能干爱干净，都洗掉了自己的衣裤，在阳台上花花绿绿晾成一片。

　　11点熄灯，大家都爬上床，李云卉大呼小叫有蚊子，问傅莹颖有没有蚊香，傅莹颖撒娇不肯爬下床，石小爱二话不说就爬了下来，帮大家点起一盘蚊香。

　　钟昇一直都没说话。

　　大家都以为她已经睡着了。

　　石小爱拉上了寝室的窗帘，又关上了阳台门，雨声就被隔离在了门外，整个屋子变得漆黑又安静。

　　李云卉问爬上床的石小爱：“小爱，你刚才在阳台上给谁打电话呀？”

　　“给我妈妈。”

　　“别骗人了，你妈妈那时候应该是在飞机上好吧！老实交代，是不是给男朋友打呀？”

　　“哈哈哈哈……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傅莹颖惊呼：“小爱，你居然有男朋友啦？”

　　“是啊，我和他一个高中的，不过没有考到一个城市。”

　　“天啊！你们居然可以早恋！”

　　“拜托，在我们那边很正常的啊，我有些初中同学，现在高中毕业后，都准备结婚了呢！”

　　“结婚！”

　　李云卉插嘴：“傅莹颖你别装纯！有多少男生追你需要我讲吗？”

　　“李云卉你讨不讨厌啊！”

　　……

　　她们后来都说了些什么，钟昇完全记不得了。

　　她们何时安静下来的，钟昇也没有印象了。

　　当整个世界都变得黑暗又悄无声息时，钟昇瞪大眼睛仰躺在床上，聚精会神地捕捉着那些女生轻轻的呼吸声，偶尔石小爱发出几声明显的鼾声，或不知是谁翻身踢被，都令钟昇一颗吊起的心变得安稳许多。

　　漫漫长夜，她无数次强迫自己闭上眼睛，却怎么都睡不着。心跳如擂鼓，好像气都要喘不过来。

　　这样的状况在钟昇的预料之内，这种怪症，已经延续七年。

　　钟昇知道解决的方法其实很简单，她恐惧黑暗，只要给她一盏灯，她就能安然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