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滕青面前伶牙俐齿的钟昇，回到学校后又变成了一块沉默的木头。

　　在阶梯教室上法律基础公共课时，大多数人都听得昏昏欲睡，钟昇坐在角落里，拿着笔在纸上乱涂：画一枝粗壮的藤蔓，弯弯绕绕地爬在墙上，枝头挂着一片片小叶子，钟昇盯着这张涂鸦，想到那时候他的自我介绍，他说：“滕青，滕是青藤的藤去掉草字头，青是青藤的青。”

　　那是他们刚被埋到废墟里不久，四周一片漆黑，鼻子里只闻得到尘土的气息，每个人的喉咙里都涩涩的，连做个深呼吸都困难。人在遭受突发意外时，疼痛并不是最初的感受，至少对黎洛来说，彼时彼刻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恐惧。

　　仰躺着动弹不得的黎洛吓得大哭起来，嘶哑着嗓子呼唤爸爸妈妈，间或还叫几声救命。

　　几乎是同一时间，各种各样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在黑暗中响起，有从上面传来的，也有从下面传来的。有人惊恐尖叫，有人虚弱呻.吟，黎洛听到有个女人带着哭腔在喊：“救救我啊，救救我啊！我孩子才四岁，他受伤了……”

　　黎洛其实算是幸运，被埋在一个空心三角地带，身体没有受到太多挤压，但还是动不了。她挣扎着想出去，将左手从层层禁锢里抽出来，屈肘的动作都很困难。右手无论如何也拉不出来了，被几块砖头牢牢卡住，疼倒是不疼，就是难受。黎洛用唯一能动的左手去拨拉胸口的碎石，还试着去推身体右侧的石板，大概支撑并不牢固的原因，稍微用了点力后，碎石子就簌簌地掉了下来，砸了她一脸。

　　黎洛转不了头，呸呸地往外吐石子，鼻子一酸，忍不住放声大哭。一边哭，一边更用力地去推那块板，还不顾脚疼，两只脚踢个不停，突然，有只手不知从哪里伸出来，扣住了她的左手手指，一个声音清晰地在耳边说：“别乱动，小心塌得更厉害。”

　　黎洛愣住了，之前太恐惧，她都没注意身边还有别的人，这时听到人的声音，心里一下子安心许多，像是抓住了一棵救命稻草，问：“你是谁？”

　　“你别管我是谁。”很年轻的声音，却是冷冰冰的语气，浇熄了黎洛心头的热火，她嘴巴一咧，又哭了起来。

　　身旁的人没声了，黎洛哭了一阵子后，左手抹抹眼睛，又开始喊爸妈，喊救命，那人说：“别喊了。”

　　黎洛不理他，还是扯着嗓子叫。

　　那人又说：“省点儿力气吧，别喊了。”

　　黎洛委屈极了：“可是我想出去！”

　　“你想出去也不用喊，那么多人埋在这儿，肯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你又哭又喊，反而浪费体力。”

　　他的语气很淡，对一个小女孩来说近乎于苛责，黎洛惊魂未定，远远近近呼救的声音不绝于耳，她才不懂什么浪费体力，只希望爸爸妈妈可以听到她的声音。

　　她又扯着嗓子叫了好一会儿，但是始终没有父母的回音，终于，黎洛绝望了，问：“我爸爸妈妈是不是死了？”

　　“不会。”

　　“那为什么他们都不理我？”

　　“大概他们没听见，或者，他们也被埋了。”

　　一想到“他们也被埋了”这个可能性，黎洛几乎要崩溃了，她止不住地大哭起来，身边人静默了一会儿后，终是开口劝她，这一次的语气平缓温和了许多：“我说真的，你别哭了，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黎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试着动动身子，还是动不了，懊恼地说：“我疼！”

　　“哪儿疼？”

　　“哪儿都疼，我被卡住了。”

　　“我也被卡住了。”他说完，探过手，摸索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指，“别担心，坚持一下，很快就没事了。”

　　有个男人大吼的声音从底下传来：“外面的人听得到吗？听得到吗？这儿还有活人，都活着哪！赶紧去找人来救我们！赶紧去找啊！”

　　有个小女孩在叫“爸爸”，小猫一样的叫声，透着浓浓的恐惧。

　　那个年轻的妈妈又哭起来了：“先救救我儿子吧，求求你们救救我儿子吧！他受伤了，你们先把他救出去我求求你们了……”

　　没人知道外面是怎样的情景，也没人知道跑出去了多少人，被埋了多少人。这时候大家都还有力气，不停地喊着救命，心里存着极大的希望，觉得这好歹是个城镇，肯定会有人来救他们。

　　黎洛却不喊不叫了，她有点累，还头晕，迷迷糊糊地说：“我想睡一会儿。”

　　不知为何，身边的人突然语气严肃：“不许睡！”

　　“我累了。”黎洛放松身体，倚躺在背后的石板上，“我就睡一小会儿，他们要是来了，你把我叫醒。”

　　“你叫什么名字？”

　　“黎洛。”她回答他，“黎明的黎，洛阳的洛。”

　　黎洛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再一次醒来时，她还是被埋在废墟里，还是之前的姿势。她难受极了，睁开眼睛，也许是适应了黑暗，她已经能靠着微弱的光线辨认出一些轮廓。在她的左手边，隐隐约约有一个人，和她一样半躺着的姿势。黎洛碰不到他，只能叫：“喂。”

　　那人动了一下，问：“醒了？”

　　“嗯。”

　　“感觉怎么样？”

　　“疼，难受。”顿了一下后，黎洛问，“你到底是谁啊？”

　　这一次他没再恶声恶气，答：“我就是在车上，坐你旁边的那个人。”

　　他这么说，黎洛好吃惊，回想了一下，结结巴巴地问：“你是那个……那个后来上车的哥哥吗？”

　　“对。”

　　“是你啊……”黎洛心里七上八下的，小心脏都跳得有些快了，没话找话地问，“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

　　“天好像还没黑。”

　　“嗯，刚才我也睡了一会儿，不知道过了多久了。”

　　还是有人在喊救命，但不像之前那么多了，或许大家都在保存体力，黎洛总是喜欢往好处想，她坚信他们会被救出去。

　　静默几分钟后，她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他说：“滕青。”

　　“哪个teng啊？”

　　“滕是青藤的藤去掉草字头，青是青藤的青。”

　　“滕青……”黎洛喃喃自语，“滕青哥哥，我们会死吗？”

　　“不会。”

　　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我不想死。”

　　……

　　“嗨，同学？”

　　身边突然出现的声音打断了钟昇的回忆，她吓了一跳，那人凑过头来，问：“你在画什么？”

　　钟昇低头看桌上的纸，一枝青藤旁居然被她写上了好几个“滕青”的名字，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写的，她刷一下把纸翻面，用手盖住，才转头看身边的人。

　　是个眉清目秀的男生，戴一副黑框眼镜，钟昇不认得他，他笑眯眯地压低声音说：“我是机自3班的，我叫卓司宏，你呢？是2班的还是1班的？”

　　隔着过道的桌子旁，有三个男生在那边挤眉弄眼，钟昇扫了他们一眼，抿着嘴巴不吭声。

　　“你叫什么名字？”卓司宏依旧在笑，“加个微信吧？我的微信号是我名字的全拼。”他拿出手机，在桌下向钟昇晃晃，示意她现在就可以加。

　　钟昇一动不动，别过脸，眼睛盯着讲台上的老师看。

　　几个室友在后边看热闹，钟昇的冷漠令卓司宏感到没面子，他小声说：“这个老师下课前会点名，就算你不告诉我名字，他一会儿也会点到。”

　　钟昇依旧不理他，卓司宏人往椅子上一靠，一副“我就赖着你了”的架势。

　　法律课老师果然在下课前开始点名，报到“钟昇”的名字时，钟昇坐在那里，就像是没听到。老师习惯性点第二次：“钟昇？”

　　钟昇还是面无表情，卓司宏瞪大眼睛看她，连着班里两个女同学都回过头来了，她们很疑惑，不知道钟昇为什么不喊到。

　　老师低头在名册上勾画钟昇缺课，继续点名。

　　卓司宏的室友们都快笑岔气了，他们当然知道钟昇的名字，都一起上了快一学期课了，卓司宏对钟昇很有好感，蠢蠢欲动几个月后，终于大着胆子踏出了第一步，没想到出师未捷，钟昇居然连一个字都吝啬对他说。

　　下课后，钟昇收拾东西快速地离开教室，几个男生“哗”一下就炸了，不停地嘲笑卓司宏，卓司宏懊恼极了，自问自己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就是问个名字而已，作为同一专业的同学，钟昇未免太目中无人！二筒扒住卓司宏的肩，说：“四条，我早和你说了，你不行。”

　　“你行，你行你上啊！”卓司宏瞥他。

　　“我不喜欢这个型的，我就算要上，也要上她室友那一型的。”二筒一脸憧憬，“傅莹颖才叫漂亮，话说，635寝室美女还真多啊。”

　　钟昇并不知道，女生24号楼635寝室已经在k大小有名气，因为傅莹颖加入了学校的礼仪团，和团友们新拍的一组穿着粉色旗袍的照片在学校贴吧狠狠火了一把。很多男生走在路上看到她也会小小地议论一番，将她评为新一届校花。

　　有工学院男生说外语系美女如云，嘲笑本院女生不仅数量少，长得还不咋地，引来一众工科男的共鸣，气得女孩子们一个个发誓绝不找本院男生做男朋友，结果又引来男生们的群嘲：说的好像你们都能找到似的。

　　这时，有人在贴吧发了一张照片，是在教室里的偷拍，一个短发女生坐在靠窗角落里，低着头，半垂着眼睑在看书。

　　照片大概是九月拍的，女孩子穿着白色短袖t恤，露出白皙修长的脖子，尽管只是一个半侧脸，也能看出她的容貌很是清纯秀气。

　　po出照片的人说：给你们看看我们工学院的美女，切记不要撸太多哦~

　　有人问：求妹子专业班级姓名寝室号！

　　有人答：这是机自2班的钟昇，她和傅莹颖一个寝室哦！

　　这个话题最后不了了之，只是成了学生们茶余饭后的消遣，傅莹颖在学校的几个社团混得风生水起，和钟昇鲜少有交集，钟昇在学校几乎零社交，再加上她的容貌并没有出众到惊为天人的地步，有人觉得她好看，也有人认为她长得一般，所以渐渐的也就没人再关注。

　　滕青去实验室找老曹时，几个老师正在闲聊天，赵老师的电脑屏幕上赫然是钟昇的照片，滕青看到照片愣了一下，听到曹拥宪说：“老赵，你什么时候开始看这种八卦新闻了？”

　　“这是咱们学生，我另一个学生在群里发的，挺文静的一个小姑娘，都不怎么说话的。”赵老师关掉网页，笑着问滕青，“你应该认识吧？”

　　文静？不怎么说话？

　　滕青缄默，他已经躲着钟昇好多天了，实在不愿意提起她。

　　曹拥宪是滕青的导师兼老板，好奇地问：“滕青你认识这小姑娘？”

　　滕青还没答，赵老师在后头笑开了：“滕青当然认识了，小姑娘上回受伤还是他送去的医院，出差的时候还让我多关照她，啧啧，滕青，你老实交代，是不是处对象了？”

　　“等等等等，不是说是新生么？”曹拥宪很吃惊，“多大呀？十八十九啊？”

　　滕青直接转换话题：“曹老师，找我什么事？”

　　“哦，下周有两堂上机课，我刚好有个会要去北京开，和院里商量了一下，也不换课了，他们让我找个研三的学生代代课，不用讲什么，做点儿案例分析就行，我想就你了吧。”

　　滕青：“……”

　　赵老师哈哈大笑：“老曹你真是深得我心，现在有个词儿叫什么来着，我想想，啊！”他一拍大腿，“神助攻！”

　　老曹和老赵都是滕青很尊重的人，虽然有时候这俩人不怎么有节操，但是老曹交代滕青做的事，他还是愿意做好。

　　第二周的一天上午，滕青带着课本讲义去到计算机教室，这是大一年级的计算机辅助设计课，学生们都知道曹老师出差了，这堂课是有人代课，就有点儿懈怠。上课铃响，机房里稀稀拉拉才坐了一半的人，滕青走进去，也不做自我介绍，直接点名。

　　来了的人瞌睡虫都被赶走，十万火急地通知室友们赶紧来上课，没有人发现，原本默默坐在角落里的钟昇，这时候已经坐直身体，瞪大眼睛望向了讲台。

　　滕青一个一个地念着名字，别人说“到”后他就抬头看一眼，念着念着，他没来由地停滞了一下，随后清晰又平和地开口：“钟昇。”

　　“到！”钟昇举起手，微微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