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楚 第三十三章 大势
作者:江湖百晓猪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回到西岭文府之后,巫瑶就病倒了。

  她烧得厉害,昏迷不醒,请了好几个郎中,灌了好几副汤药也不管用。最后搬出老祖宗探病,把过脉后只是叹气,摇摇头就走了。急得文小公子整天红着双大眼睛,时刻守着厢房,任文墨如何打骂也不肯走。

  赵珏也去探过几次,见她还病着,只在屏风后转了转,心事重重地告辞了。

  文墨看在眼里,实在觉得奇怪,夫君自从下了次山后,回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她私下问随从,随从们都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文墨又不敢去问随行的天璇,这种被蒙在鼓里的滋味可不好受,她便和弟弟一样整日徘徊在安置巫瑶的厢房附近,一面等着巫瑶苏醒,一面痛斥小公子没礼数。

  又过了几日,转眼就到了六月,山巅积雪融化,山风温和了起来,送来院里清莲的香味。

  香风拂过,巫瑶终于睁开眼,醒了过来。

  躺了许久实在难受,便强拖着病体下地走动,可把小公子心疼得不行,跟前跟后地搭把手,生怕她摔了碰了的。

  文墨闻风而来,还未出言寒暄,便见巫瑶遣走家仆,劈头就问:“你与右槽侍郎这一门亲事,是如何定下的?”

  文墨甚感奇怪,但还是如实答道:“此婚姻为教主道君皇帝所赐。”

  “道君皇帝赐婚?”巫瑶低喃,神色霎时凝重起来,在院内来回踱步,似是有所疑虑。

  “巫姑娘?巫姑娘?”文文和文墨喊了好几声,她都没应声,情急之下,姊弟俩一人拉住她一只手捏了捏,问道,“怎么啦?可有何不妥?”

  巫瑶掉过脸,问文墨:“你公公是信王赵榛,没错吧?”

  说罢,左手微微被人扯了一下,她转过视线,小公子一脸担忧地望着她,小声道:“不可直呼信王名讳。”

  文墨回答:“正是。年初道君皇帝禅位,太子即位,封了公公做信王。”

  “自古以左为尊,右侍郎理应位列左侍郎之后,如今的户部右槽侍郎却位高于左侍郎,总理吏部事务,直达奏裁,不知可是当今天子赵桓的旨意?”

  姊弟俩齐齐变了色。

  好在巫瑶已将家仆遣退,小公子探头看了一下,隔墙无耳,这才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巫姑娘,直呼天子名讳,可是要杀头的。”

  文墨脸色发白,强自镇定地道:“正是。巫姑娘这是何意?”

  先有道君皇帝赐婚,后有当今天子抬举。如若不是文府那一桩陈年秘事,只怕巫瑶也会将这当成是圣宠了。

  巫瑶看了看文墨,又看了看小公子,忽然长长叹息了一声:“天意,天意呀!”

  姊弟俩心肝都提了起来,眼巴巴望着她,巫瑶却不肯多说了。任他们磨破了嘴皮子,她就是不愿正面回答。

  被缠得烦了,她眨了眨眼,问:“你们可听说过‘言灵’?”

  姊弟二人满脸迷茫:“何谓言灵?”

  “言灵者,言而灵验。”

  文墨脸色发白:“巫姑娘,莫非信王府有祸事将至?”

  小公子追问道:“可与我文府有关?”

  巫瑶幽幽望着满脸紧张的俩姊弟,叹了口气:“我这张嘴,尤擅言灵之术,不说犹可解,一说便灵验。不可说,不可说也。”

  唬得文文、文墨立即噤声,不敢再问,满脸愁云。

  巫瑶笑笑:“来日尚远,未必会至,也并非不可破之劫。”

  姊弟二人立即对视一眼,齐齐行礼道:“请巫姑娘赐教。”

  巫瑶反手摸了摸背后的黑剑,没有吭声。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赵夫人打算在娘家住上几日?”

  文墨素来聪慧机警,察言观色,心中有了计较,不答反问:“巫姑娘觉得再住几日可行?”

  巫瑶伸出了七根手指头。

  于是文墨便心安理得地多待了几天。

  然而,在文墨省亲的这些天,小公子却迎来了他一生中最惨淡的时光。

  西岭文氏,相传为远古古蜀之主蚕丛的后人,自古隐居西岭,与山川冰雪为伍。至望帝称王,一日突发洪水,古蜀国罹难,子民只余十之二三。望帝命蜀相鳖灵治水,与天灾相抗,救臣民于危难,然而始终进展缓慢。忽然有一日,鳖灵梦中有一白衣少年拜访,自称文蕴,授通巫山、接长江之法。鳖灵梦醒效仿,治水果有其效。待望帝禅位,鳖灵称丛帝,遍寻古蜀,终于西岭山觅得当年梦中之少年。鳖灵大喜,欲拜文蕴为相,文蕴拒之,答曰:“修行之道,不在朝堂,因在至纯。”鳖灵只得空手而归,愈发敬重文氏。

  至商末,西伯姬昌臣服殷商,曾问政于西岭之巅,后果伐纣立周。自此,西岭文氏声名大噪。

  ……

  “是以,你身为文府未来的家主,必须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要是随意被个乡野丫头打死了,我文家族上千万年的脸就全丢光了!从今日起,每日马扎三个时辰、打坐三个时辰、练剑一个时辰、练符一个时辰……”

  文墨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陈年旧事,小公子听得昏昏欲睡,头一点一点的,好几次睡过去了,被长姐的佩剑一打,立即醒了过来。

  “专心!”文墨不满地用剑柄拍了拍他的胳膊。

  小公子苦笑:“长姐,你都说了八百遍了,每个练八个时辰,我还用不用睡了?”

  “那你记下了么?”

  小公子哑然。

  文墨严厉地踢了踢他的腿弯,踢得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站好了,二十岁的人了,连扎马都能睡着,一点武人样子都没有。”

  小公子把几乎没有知觉的腿挪动了一下,站稳,叹了口气:“蜀道如今是大宋赵氏的疆域,你别老说什么古蜀后人了,这话要是叫人听到,会以为你想谋反的。”

  文墨柳眉一竖:“你说什么?”

  头顶传来扑哧一声。

  小公子脖子一缩,气恼地瞪向屋檐,檐角正坐了一男一女,男的宝相庄严,女的俏皮活泼,正是开阳和摇光二位仙人。

  文墨立即行了一礼,道:“小弟顽劣,让二位仙君见笑了。”

  摇光笑吟吟地道:“听小公子说话真是有趣得很。”

  小公子摇头晃脑地酸道:“花草之艳,且有凋落之时;家国之盛,尚有落魄之逾。”

  听他这么酸溜溜的来一句,摇光又是一乐:“你好歹是文叔第六十九代嫡孙,怎么弃武学文,还专拣这些淫句来说?”

  “明明是扶翊纲常,警世励俗,怎么会是淫句?”小公子激动得忘了扎马的事,腿不觉站直了,结果小腿因为蹲久了而酸痛僵麻,一个没稳住,狠狠摔了个狗啃泥。他也不管身上的灰土,随意拍打了两下,忿忿冲到屋檐底下,伸长了脖子望着他们,“巫姑娘说过,世事无常,福祸相依,国运总有到头的一日,只不过是长短的问题。譬如昔日古蜀式微,试图倚仗穆剑而存身乱世,后来却因失穆剑而加速了亡国的步伐,可谓……”

  听到他指责穆剑亡蜀,摇光笑容僵住,两手一撑,自屋檐上轻飘飘跃下,口气倏尔转冷:“你说什么?”

  “我说世事无常,福祸相依……”

  “古蜀亡国,那是天意所定,与我穆剑何干?这巫瑶真是好没道理!”摇光十分气愤,提了剑就想去找巫瑶,却被跟着跳下来的开阳拽住了。

  小公子迟钝地看看开阳,又看看摇光手里捏紧的剑,恍然察觉自己好似说错了话,嗫嚅了好半天,才期期艾艾地道:“难、难道不、不是么?”

  他常听巫姑娘说起一些陈年旧事。

  周平王、桓王、庄王时,政局动荡,诸国蠢蠢欲动,杀伐决断,并弱联强,意欲染指周天子,称霸中原。

  古蜀乃偏隅小国,业已式微,便出奇立新崇武尚剑,倚重郫邑穆剑,欲求神仙之道护佑子民。在蜀王扶持下,穆剑不负众望,举族登仙。

  可谁知,穆剑登仙后,竟再无人入世。所求神仙之道,终成泡影。

  古蜀失以臂膀,沦为刀俎鱼肉,后终为秦惠文王所灭。

  “照她这个说法,她楚国崇巫尚玄,自楚武王灭巫之后,是否也该遭亡国之祸?那后来又何来庄王问鼎中原、号令诸侯呢?”摇□□得不行,大声质问道。

  小公子辩解道:“楚为诸侯国,臣服周天子羽翼之下,犹可仰其鼻息。而蜀偏居一隅,左右不和,诸侯均有分羹之意,此危如累卵之际,蜀失之仰仗,可不是束手待毙?”

  “古蜀国弱君昏,国运自有天定。”

  “常闻子不嫌母丑,竟不知还有自嫌自恶之说。民若盛,何愁国将不强?”小公子撑圆了乌溜溜的大眼睛,说得理直气又壮,气得摇光拔出了有邪剑,作势想砍人。

  文墨忙喝道:“文文!真没规矩!怎能和仙君饶舌?”

  幸得开阳星君担心仙僚盛怒之下伤了人命,及时制住了摇光。

  摇光挣扎间,忽然又听小公子愤懑道:“若你们肯入世,古蜀不至于亡国。”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最近白眼翻得太勤,眼睛不禁抽搐了一下。

  “如果天上的神仙一个个都往人间跑,人间岂不乱套了?既然成仙了,就得遵守天规仙律,怎能罔顾天道,管天底下的死活?古蜀大势已去,不是我们几个小仙足以力挽狂澜的。”

  小公子呆愣愣地道:“还有这种道理?可老祖宗,不就在人间护佑子孙后世么?”

  所以他才法术低微,活不长久啊!

  摇光忍了半天,才把这句伤人的大实话吞下去,懒得跟这个呆子纠缠下去,一时也忘了去找散布谣言的巫瑶的麻烦,御起有邪剑,拖上开阳,一溜烟没影了。

  她走之后,小公子因为嘴欠又被加罚了两个时辰的扎马。

  他一面痛苦地站桩,一面嘴里嘀嘀咕咕地说:“金兵犯境,百姓罹难。诸多神仙下界,怎么没一个管百姓死活的?不知道供奉这些神仙有什么用!倒不如让姐夫拿了供品收入义仓,招揽民间义军编入军中,威拭北狄。”

  文墨望着弟弟,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