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越来越冷了。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四的除夕宴。

　　沅筠作为得到册封的侧福晋，是上了玉牒的正经平妻，自然要随四爷进宫参加除夕宴。这就意味着福晋乌喇那拉必定会先领着她先去永和宫给德妃请安。

　　沅筠选秀的时候曾被惠妃、宜妃和荣妃三妃召见过，唯独未曾见过德妃；待到新婚入宫谢恩，不过只是在永和宫中略坐了坐，听着福晋与德妃寒暄，貌似亲热实则平淡。

　　沅筠记得以前看过不少小说，往往着重描写德妃与四爷母子二人关系如何冷淡。可她见过这两人互相嘘寒问暖，并不是没有感情，倒像是都不知道该如何与对方相处——就跟沅筠原先在娘家似的，额娘董鄂氏问她“我儿近日一切可好”，她答“女儿一切都好。额娘也要注意身体”云云。然后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毕竟董鄂氏眼里只有沅筠阿玛一个，偶尔关心起儿女，沅筠和哥哥们都不大习惯，还挺尴尬的。

　　沅筠心不在焉地低着头听福晋陪着德妃和章佳庶妃说话逗乐，忽然感觉福晋往她这边看了一眼，好像说了句什么，德妃就捂着唇轻轻地笑出了声来。沅筠哪里晓得她们说了些什么，她面上不显，只露出一个羞怯的微笑来，愈发低了低头。这幅做派倒叫旁人不好意思再打趣她了。

　　章佳庶妃不动声色的转移了话题，提起新上贡的衣裳料子。沅筠经此一役，也不敢再走神，老老实实地集中精神听几人闲聊些胭脂水粉、新花样子。

　　好在不久就来了小内侍传话。德妃便领着小妃嫔们和福晋、沅筠几个人到保和殿入席。

　　康熙帝的宝座和宴桌高踞于筵宴大殿迤北正中，亲王、阿哥、妃嫔、贵人、蒙古王公、额驸台吉等人，则依品级排列于筵宴大殿之东西两边。东边是裕亲王、恭亲王及众阿哥，西边则是简亲王和众阿哥。四爷的席位正好在三爷胤祉下首，他旁边却是时年十六的八爷胤禩。

　　沅筠是头一次见这位后来的八贤王。福晋带着她去四爷席位的时候与八爷见了一礼，沅筠正是趁这个时候偷偷瞄了他一眼。就一个感想：和蔼可亲！

　　说白了就是圆润。四爷大概是时时刻刻都兢兢业业的人，而且他一般胖不起来，甚至有时候掉肉掉得极快，因此他脸颊瘦削，不笑时常常给人刻薄之感；而这位八爷倒是见人三分笑，加上他相貌温和，天生就容易叫人产生好感。

　　沅筠没敢多打量八爷。她低着头恭恭谨谨地坐到四爷左手边，轻轻抚平了旗装上的褶皱。

　　八爷还没大婚，康熙不知怎么想的，也没赐给他一个侧福晋，沅筠坐下之后就相当于挨着他了。尽管两人中间还隔着几个宫人，沅筠还是觉得别扭极了，她忍不住往四爷那边靠了靠，下意识地捏住了四爷的袖子。

　　福晋的注意力似乎不在四爷身上。今年福晋的长兄戴鹏有幸进宫领宴，福晋挺直了腰背，执着地往兄长那边望去。

　　四爷微微皱了眉。他倾身凑到沅筠耳边，低声问道：“怎么了？”一边安抚地拍了拍扯着他袖子的小手。

　　四爷大概以为她在害怕o(╯□╰)o

　　沅筠并不想知道四爷的脑洞已经大到何种境界，她顺从地又往右挨了挨，蹙眉轻声道：“爷别担心。就是人太多了，感觉有点儿闷。”

　　四爷见她脸色有点发白，却不是病态的苍白，便稍稍放下心，暗自决定回府之后定要再请个大夫来给她瞧瞧。

　　到了吉时，康熙方进殿入座。宫廷筵宴伊始，侍膳宦官手捧一道道佳肴珍馐从各路鱼贯而入，将之井然有序地一一排放在千百张筵桌上。众人各入本位，向皇帝行一叩礼，接着便是就位进茶、音乐起奏、展揭宴幕、举爵进酒、进馔恩赐等繁琐的程序。

　　筵桌上摆满了满、蒙、汉、维、回等各族美食名肴：冬笋口蘑鸡，酒炖八宝鸭子，烧狍肉，敖尔布哈（奶饼），乌珠穆泌全羊……然而随之而来无穷无尽的跪叩让沅筠的好胃口都消失殆尽了。大脑充血的感觉使她昏昏沉沉的，最后一次跪拜时一阵眩晕，要不是四爷眼疾手快，及时扶了她一把，沅筠差点站不稳。

　　直到出了宫门，沅筠才终于长长的出了口气。马车里小炉子上还温着清甜的水果羹，本是为了解腻，正好能垫一垫空荡荡的胃。

　　沅筠是被夕颜半扶半抱上的马车。她瘫在引枕上，接过温度适宜的水果羹来先狠狠喝了两大口，才压住从胃里翻腾上来的恶心感——简直像晕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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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车马粼粼。

　　福晋随着四爷进门，回到正院才放松了一些。她听见小宫女一次次跑来回报：

　　四爷吩咐苏培盛出府去了。

　　四爷去隐芳院看侧福晋。

　　苏培盛领着仁庆堂的老大夫回来了。

　　福晋一阵烦闷。她不耐地挥了挥手打发了传话的人，只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抽着疼。乳母林嬷嬷狠狠瞪了那泫然欲泣的小宫女一眼，上前来给她轻轻地按揉太阳穴，一边啐道：“好不要脸，做出这模样来给谁看呢！”

　　屋里人都噤若寒蝉。

　　“嬷嬷……”福晋头更疼了。

　　林嬷嬷从善如流地止了话头。

　　隐芳院里。

　　精挑细选的猪大腿骨还带着骨髓，品质优良的宣威火腿香气浓郁，跟砍成金锞子大小的乌鸡块儿一块飞水下锅，大火快烧，文火慢炖，悠悠的从锅盖缝里溢出一丝勾人的浓香。洁白光亮、细如丝线的米线过水一烫，连同葱花韭菜、花生碎、酸菜末儿、腌红萝卜、生鹌鹑蛋、辣炒鸡丁、酱牛肉、猪里脊肉卷等等拉拉杂杂几十个小菜碟子和各色调味一同端上桌来。高汤上犹浮着一层厚厚的鸡油，表面风平浪静，殊不知内里波涛汹涌。

　　正是云南过桥米线的吃法。

　　回到自己窝里的沅筠很快恢复了元气，正欲摩拳擦掌大啖一番，就听人通报说四爷请了大夫。于是瞬间就萎了。

　　老大夫不过花甲之龄，却有一把银白的美髯。他一手捋着胡子，一手细细地把脉，沉吟半晌，方道：“侧福晋不过有些劳累，并不妨事。”

　　只是这脉相……兴许是错觉吧。

　　老大夫暗忖，只交代莫要辛劳云云。

　　四爷脸上绷直的肌肉明显一松，便令人送老大夫出府。除夕宴上他自己也没吃多少东西，正好跟着沅筠一道填填肚子。

　　他撩开帘子进了侧间，瞥见砂锅里厚厚一层油脂，便有些不喜。

　　沅筠不明所以，拉拉他袖子，道：“爷？”

　　四爷顺着她的力道坐下，却还是板着脸，跟受了委屈似的。沅筠对这种情况向来装看不见的，她若无其事地唤了小厨房跟着李师傅的小太监来，叫他伺候着往砂锅里加菜，又问四爷要选什么。

　　四爷面上表情这才缓了一缓，仔细瞧瞧桌上都有些何物，点了口味清淡的七八样。

　　只见这小太监不怕烫似的捧过砂锅，拿一双细长的竹筷，先放猪里脊肉卷、卤肉酱、生鹌鹑蛋和绿豆芽，再放入韭菜、生菜及熟鸡翅根，均匀撒入葱花，最后缓缓将白玉一般的米线倾入锅中，平静的锅里便“滋滋”地翻江倒海起来。

　　四爷见状啧啧称奇。过了约半柱香，小太监将米线连同小菜一起挑到小碗里，热乎乎的浇上两大勺高汤，奉到四爷面前。

　　此时高汤中已不再浮着许多油脂。四爷以勺舀起成型的鹌鹑蛋，轻咬一口，只见蛋黄呈橘黄色，包裹在蛋白中要流不流的，品之则别有一番浓厚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