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长安 第9章 山人如梦
作者:卫晞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此后十几天,刘弗陵天天来到此地,听这小姑娘吹奏一曲,他的话还是很少,可终究是,温暖了冰冷的神色,柔和了淡漠的目光。

  “赵陵,你去过西域么?”

  这一日,二人一如往常坐在山石上,陆凝忽然想起了什么,就随口一问。她总是有些稀奇古怪的问题,其实刘弗陵最想问的是,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他摇了摇头:“没有。”长这么大走过最远的地方也就是长安城外的几处行宫了,西域,怎么是他可以走到的地方。

  “我也没有。”陆凝脑袋耷拉了下来,双手支着下颌,颇为惆怅,“从前读书时读到西域,只觉得风光无限,绝不是书上的文字可以言尽的,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去了。”说完,她又似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点了点头:“此生一定要往瀚海天山走一回。”

  “你不知道······其实,我已经很羡慕你了······”刘弗陵看着她,轻轻开口,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这么轻易就说出了心中念想。

  “嗯?羡慕我?”陆凝没有反应过来,笑得开心,声音清脆如山间鸟儿轻唱,“那等哪一日我走时一定叫上你,好不好?”

  他想说好,可瞬间被拉回现实——连在这山中数日都不可多得,怎么还能有朝一日走出长安呢?可要说不好,他实在是不忍、不想,也不愿说出口,一丝笑容竟然僵在了嘴角。

  他不知道,她确实是,想要带他远离长安。但她是理智的,这不过是她的一个不可得的念想罢了。

  刘弗陵看着她的容颜,许久,居然轻轻点了头:“好。”

  如若有那一日,如若他得自由,自然是要点了头,说一声好的。

  陆凝倒愣住了,而后,觉得这副表情应该实在与自己孩童的身份不符,转移了话题:“唉,我举目无亲,师父把我养大,虽然对我很好,可是从来没有人和我玩,我又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偶尔去一次长安——唉,病已连声姐姐都不肯叫。”

  他没有听清她自言自语的在说什么,只听清了那一句,便低垂了眉眼,敛了目光,兄弟姐妹······他该怎么说,两个哥哥想要他的命,姐姐利用他?

  “我有······一个姐姐,姐姐本来待我很好,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想要什么······”他此时脑海中浮现的,便是鄂邑盖长公主得到他立上官桀孙女为后的同意后,心满意足离去的样子。

  “唉,那你跟我一样啊,也没有人和你说话陪你玩是不是?”陆凝看着他,皱了皱眉,见他轻轻点了头,想了想,还是笑,“那也没什么要紧,我们虽然一样可怜,可是,我还有你,你还有我啊,我们也可以说话可以一起玩的。”看着眼前这小小少年黯淡的神色与空濛的目光,她不由得生出一种,仿佛前世相见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这样的笑颜明净,让身后一山一水都为之含笑温柔。刘弗陵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笑意直达眼底,眸中都是璀璨光芒。

  “赵陵,你应该多像这样笑一笑,你真正的笑起来时,真的很好看。”她眨着眼睛看他,也笑。

  她不知道的是,他能这样笑,便是极开心的了。可是,因着与她这山中人谈笑自在,快意随心的开心,再难得了。所以这样好看的笑容,更是难得了。

  此时整个山谷里,都是他们美妙如歌的清灵笑声,仿佛从来没有过烦恼。

  然而山中岁月易过,当张季再一次向刘弗陵禀报宫中消息时,他终于冷了脸色。

  “陛下,这大婚的日子将近······”张季抹了一把额前冷汗,小心翼翼,“您再不回去,这······长公主只怕便要赶来甘泉宫······”

  “那又如何?”刘弗陵冷笑,“朕又没有说过朕不回去。他们不是该早就准备好了么,朕只要回去换身衣裳,往殿上一走不就行了。”难得的安宁被打扰,他虽然知道是他该回去了,可终究着了恼,难得任性地说着话。

  “陛下,长公主说,皇后毕竟是上官家和霍家两家的人,咱们皇家不能失礼教人笑话,这······也不无道理啊······”张季说着,又悄悄向顾儿使眼色。

  顾儿为刘弗陵披上御寒的大氅,接过话:“陛下,此次您来此轻车简从,可从甘泉宫回长安,还要两三日的路程,不能再耽搁了。而且陛下这十几日,日日往后山跑,便是咱们不说,也总有人有了疑心了。陛下若真喜欢那陆姑娘,要么就带她回宫去,要么······”

  “朕知道了。”刘弗陵打断了她的话,“朕不会让阿凝到宫里去的。”

  他不能把一只在山间自由自在的鸟儿锁进宫里,虽然他喜欢和她说话,可他却做不出这么自私的事——他没了自由也就罢了,不能再把什么都不懂的她搭进去。

  如顾儿所言,已经有人疑心了,他既然看重这山中人,便不能为她带来麻烦。

  “明日便回长安。”

  说完这句,便转身出门,背影寂寥。

  刘弗陵在甘泉宫留了将近一个月,长安城中也许春风已至,可山中春意总是来得晚些,这时也不过是刚化了雪,他走在小路上,山风扬起黑沉沉的斗篷,陆凝远远的就看见了他,招手笑道:“赵陵!”

  他不知不觉就加快了脚步,走到近前,见她坐在树上,抬头,便看见她笑意温暖。

  陆凝跳下树来,笑道:“赵陵,今日我有一样好东西给你看。”

  “阿凝······我······”他不知如何开口。

  她也没在意他在跟她说话,从衣襟里取出一个木坠。低头,抬手,仔细地为他系在腰带上。

  “怎么样,好看吗?我花了两日的功夫做的呢。”她笑,得意洋洋,“师父教的手艺还是有些用处的嘛。”稳稳系在他腰间的,是木刻的一枝梅花,雕刻虽不新奇,却十分细致精巧,背面还刻着一个“陵”字。

  他伸手下意识地抚摸着木坠,神情有些怔忪。

  “山中无物相赠,我只好自己做了这个。”她笑,没有察觉到他的不对,“生于冰冻三尺风刀霜剑的寒冬之中,依然一身傲骨,不知为何,便觉得与你相配。”

  “为何要给我这个?”他看着手中木坠,低声问。

  陆凝还是笑:“没什么呀,我们认识这么久了,就想送你些什么嘛。”辗转千年,相逢一场,总该留些痕迹与你。

  他从木坠上收回目光,抬起了头,忽然一笑:“阿凝,正好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嗯?”她没反应过来,表达了疑问。

  刘弗陵不语,从怀里掏出一枚做成玉玦样子的小小玉佩,伸手戴在她颈上。

  这玉触手生温,镂空雕着乘云纹,纹饰流畅写意,背面似乎也刻着个“陵”字,陆凝却难得的没表现出十分欢喜的样子,反而抚着玉佩,皱了皱眉:“你送我这个?可玉玦是决绝的意思啊······”

  刘弗陵一愣,有些无奈:“分明是玉环。”

  见陆凝疑惑地看着他,他有些不情愿地从怀中取出一块一模一样却没有刻字的玉佩,和陆凝那块合在一起,正好是枚玉环。

  “咦?”她看着他手中玉环,好奇。

  “这两块玉玦之中有暗扣,可以合在一起。”他耐心解释,笑了笑,“这是我七岁生辰时,母亲送给我的。”说完,又分开两枚玉佩,把那一块递给她。

  她点了点头,小声嘀咕:“这么贵重的东西······”却小心翼翼地收好了,放入怀中。

  姑娘老实,总觉得是自己赚了他的,不太公平,想了想,把随身带着的陶埙递给他:“喏,这个给你。”

  这次刘弗陵却没有拒绝,接过陶埙,握紧了,想了想,开口:“阿凝······我明日要回长安了。”

  “呃?”她又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得反应过来时,又笑,“那正好,这个埙给你,你爱听,回去了也可以自己吹给自己听。”

  刘弗陵不知该说什么,只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把陶埙递到她手上:“你再吹一曲,再把它给我,我好记清楚曲调。”

  她点头接过,一缕清音幽幽,这一曲,不知不觉,竟转成了离愁别恨。

  他静静地听着,心想,不知此生还有没有如此惬意安然的日子了。

  “赵陵,我还能见你么?”她还是笑着,心里想着以后能见了便是缘分,见不到了也就算了,却没注意到自己问这话时其实心里已经是多了日后相见的期待。

  他沉默,想了一会儿,好像是下定了决心,缓缓开口:“阿凝,你可以来长安找我,你若是想找我,拿着那块玉佩,就可以找到的。或者,你就在这里等我,以后······我会回来看你。”

  “赵陵······”

  刘弗陵抬手敲了敲她的脑袋:“这么久了,我长你两岁,你就不肯叫我声兄长么?”

  陆凝愣住,她一个有着二十岁灵魂的人,叫一个孩子哥哥,老脸还是有些挂不住的,但仔细一想,人家比她大两千多岁呢,叫声哥哥倒也不吃亏。

  她笑了起来,连眉眼都生动明丽:“陵哥哥。”

  刘弗陵倒是呆了一呆,没想到她这么爽快。更没想到的是,这一声竟然这般好听,直击心底。抬眼,又被阿凝的笑容晃了眼。

  坐了许久,他终于开口:“阿凝,我该回去了。以后······你不要在这里等着了······”

  她知道他这一走意味着以后也许永难相见,但是她不能开口多说些什么,更不能打破这样美好的情意。于是,他看到的,就是她留给他的灿烂笑容:“我知道啦。”

  “嗯。”他起身,唇角轻轻勾起,“我走了。”

  转身,朝山下走去,他想着她的模样,却没有回头再看一眼,他想,这也许只是他做的一个梦,山中人兮不可得。

  他们两个人都一转身,一个回了山林逍遥自在,一个继续在九重宫阙中高寒寂寞。

  “陛下······”坐在马车里的刘弗陵沉默着,一语不发,顾儿知道他现在心情很不好,却忍不住担心地开口。

  刘弗陵挥了挥手,神色有些倦怠:“朕没事。”

  马车驶向长安城,身后,是越来越远的甘泉山。

  陆凝悄悄溜回甘泉山深处的草庐,正窃喜师父没有发现自己又回来晚了,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阿凝,怎么又这么晚回来?”

  她缓缓转过头,笑:“师父······阿凝以后不这么晚回来了······”

  一身青布袍的老者须发皆白,仙风道骨,捻须笑道:“你这些时日贪玩得很,问你跟谁玩,你也从来不说。不说便罢了,没有麻烦便好。”

  陆凝笑着行礼,学着大人捏了嗓子,粗声粗气:“淳于先生大人大量,小人再也不敢了。”

  淳于非看着这孩子的模样,叹了口气,话语里却是满满的老人对孙女的关心和慈祥:“你这丫头啊······”思及故人,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陆凝知他为何叹气,踮起脚尖拽了拽他的白胡子:“师父,别叹气了。”她也有些伤感,这么多年的梦,好不容易到了眼前,竟然也只是一个梦罢了,“师父,阿凝不会偷跑了。”

  淳于非拍了拍她的脑袋:“好了,过几日,我们去看病已罢。”

  陆凝一愣,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