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伤那一周,宗叔天天都是骨头汤,说吃什么补什么。
我咬着牙笑盈盈的喝完,道谢。其实我哪是需要补身体,应该是补心眼儿才对。陆敏川这么幼稚的手段我居然半推半就的接受,虽然警告自己拉高警惕线,可惜实际行动却不断的让自己沦陷。
在心里对自己说,不要陷入他的家庭故事,不要了解他,不要去心疼他,哪怕是同情。可惜,我都没能忍住。
宗叔闲下来就跟我唠嗑,陆家的事情我七七八八知道个大概。
他们家老一辈儿是潮州人,后来举家迁到了常平,叔叔年轻的时候去了大上海打拼,认识了陆妈妈。可惜女方家里嫌他穷,不肯远嫁。叔叔父母只好答应让儿子入赘,这门亲事才勉强成了。
陆敏川出生后跟着娘家姓陆,这点让生为南方人的程家人觉得很是耻辱。恰逢改革开放,叔叔就想法设法的把老婆孩子带回了老家,自己下海经商。现在的这个小别墅就是以前老房子宅基地改建的,听说那会儿叔叔赚到了第一桶金。可惜金钱多了,感情也就疏远了。
后来的事情宗叔没有细说,但我也听出了陆敏川对于叔叔的怨恨。早年在陆家那些不快,统统都在事业有成后发泄在陆妈妈的身上,以至于让她郁郁而终。
一个没有包容的家庭,互相埋怨的双亲,他是如何成长?我自是不知,听完了唏嘘不已,不忍细问。再痛苦的事不过只是别人的一个故事。人活着,还是得多看眼前。
老爷子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虽然他不说,我却看得出他每天都在阳台上望着那条回家的路。他想儿子了,因为害怕自己随时咽气,怕最后一眼没能看到陆敏川。可是两个人有一个怪毛病就是嘴硬。
我问他,“叔叔,敏川应该忙得差不多了,我打电话叫他回来吧。”
他疲累的摇头,吐词开始不清,“不,不用、、、厂子里事多,事多、、、不好让他分心、、、”
别过头,想哭。妈临去前或许就跟老爷子一样,明明想念,却怕相见。
人到垂危,到底眷念什么,害怕什么,我好奇更恐惧,你无法想象一个鲜活的生命在你面前慢慢凋零是多大的折磨。
陆敏川到底用意何如?
一个午后,我趁着叔叔午休的时间,去一楼偷拨了陆敏川的电话。老式的座机,按键声音大得整个房间都听得到,于是拿着毛巾裹着那老古董跟做贼一样。声音是小了很多,可是滴了好多声都没人接听。
我有些懊恼,心里骂咧咧,“商人、痞子、土匪、、、”
正失望得想挂掉,他“喂”了一声。
“是我。”我拿着电话,声音细小的像个军事间谍。
“什么事?”口气很硬。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手指一直在那里绕着电话线,活像个娇羞的小妾。咬了咬嘴唇,嫌弃自己居然为了别人家的家事词穷。
我的无言让他叹了口气,语气温和了许多,“怎么了?想我了。”
“别自以为是!”我有些激动。
他听完就哈哈的笑起来了,“要不然是在家里无聊了,如果想来我这里,下午我让工厂派车去接你。”
“不!”我立刻打断他,继而柔声道,“你能回来吗?”
“工厂的事太多,走不开。”
“到底有什么好忙的?!”
竟然有些莫名的气愤。陆敏川,你个笨蛋,要真是错过你会遗憾终身的!
却懒得跟他解释,气急败坏的挂了电话。窝在客厅的沙发上也不知道跟谁赌气,心情坏到了极点。
没一会儿,就听见宗叔站在二楼的楼梯口火急火燎的喊,“向南,快去厨房取点温水来,老爷忽然喘得厉害得赶紧吃药。”
我一听完,不敢耽搁,顾不得跛脚,一瘸一拐的跑进厨房端了水,手脚并用的爬了上去。宗叔扶着他倚在床头,不住的拍打他的胸口顺气。老爷子却越喘越厉害,到最后全身都不受控制,好像癫痫病人一样不住的抽搐,眼角泛白,口吐白沫,吓得我丢了水杯跌跌撞撞的扑了过去,和宗叔一起按住他的手脚,宗叔眼疾手快把一旁的毛巾塞进了他的嘴里。
好一会儿,老爷子才消停下来,脚一蹬,眼一横,身体直挺挺的摊在床上。我顿时吓得疾呼,“叔叔,叔叔,叔叔、、、”
喊得嗓子都嘶哑,都没有应答。
不知道是眼泪还是汗水,满脸湿润。
宗叔一把握着我摇拽他的手,精疲力竭的说,“小南,老爷只是晕过去了,别怕!”
我顿时松一口气,瘫坐在地上,瞪着死鱼眼,半天没回过神。
“我恨你,陆敏川!”
我咬牙切齿的想。你有什么资格让我来面对这么残忍的画面?又为何让我在美好的年纪里去看尽岁月的凋残?又或许,你根本就是胆怯,不敢面对!忍无可忍,殚精极虑的啜泣着跑下楼,打通他的电话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吼,“你个混蛋,赶紧回来!叔叔好像快不行了!”
已经不记得陆敏川赶回来的那几个小时里,我是怎么度过的。心肺像被掏空,思绪全无。
宗叔守在病床前,说要等到老爷子神智清楚。而我守在了院子门口,犹如热锅上的蚂蚁,翘首以盼。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何如此心急如焚,才短短数日,好像跟两位老人有了情感。
懦弱的人。为何这么容易付出真心?!
骂自己,好管闲事也罢,滥情也罢,反正都已经担心了,便也不找借口。这个时候要是向北在,该多好。他冷静而温暖,我一定不会如此惊恐万分。
陆敏川到家的时候已是黄昏,田野上铺着一层夜雾,天际挂着冰冷的斜阳。他的车一停稳,车门一打开,我便没命的冲了过去,一把抱住来人,恨不得紧紧的勒死他,嘴里早已吐不出成句的话,泣不成声。
他拉着我往里走,从一楼到二楼不过数步,他走得沉重,我跟的纠结。早就顾不得脚的疼痛,也分不清是他扶着我,还是我扶着他,反正我们相拥着上了楼,宗叔在一旁偷偷抹泪,看我们进去,欣喜的起身让开了床头的位置。
陆敏川有些艰难的坐了下去,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劝解老爷子,沉声说,“要不去医院吧。”
老爷子已经没了语言能力,老泪众横,只是摇头,然后就是嘴角挂着浅笑,很是满足。
宗叔已然崩溃,看着自己的老伙计游走于生死边沿,比自己去阎罗殿走了一遭还痛苦。我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不忍直视的别过头,拉他出了老爷子的卧室,下了楼。
那夜,反复而漫长。
那夜,谁也能没入眠。
陆敏川一直在老爷子的房间里,而我陪着宗叔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听着那时而间断的咳嗽声和喘息声。直到后半夜,所有的一切都随黎明而静谧,恰如迎接死神的来临。
一切都尘埃落定了,将近凌晨四点,陆敏川红着眼睛下了楼,一脸冷静。
宗叔看他下楼,立刻什么都明白了,肃然起身,又颓败的坐了回去,我除了落泪,一无用处。亲眼看到妈的离世,以为死亡不过一霎那,可是叔叔的残留,就是抹不去的老时光,慢悠悠的犹如凌迟处死,消磨了他的阳寿,也一刀一刀的捅入陆敏川的心窝。
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互看了一眼,各自神伤。
我想起了老家那隆重的老式葬礼。人在花甲或自以为活不长的日子里就可以给自己准备后事了,所谓后事不过一副棺材本,一套老衣,一个送终人。当然,事先择址好的墓地定会事半功倍,不会让后人因为准备不充分而慌了神。
棺材本是普通的木材,木料店定制好,回家上红漆,晾干,放在背光干燥的地方保存。老衣是中式的系带棉麻衫,藏青色的麻布配上黑色的腰带。回光返照之际,便可有送终人穿上老衣,温水洗净全身,准备后事。
妈的后事办得简单,我也全然不知,自是不孝。老爷子的葬礼更加简洁,陆敏川蒙了我的眼睛,把我藏在他的胸口,屋里来来回回,人流不息了一阵子,没一会儿又安静了。他拉着我出了门,一出大门便是入殓的殡仪车,白光光的照的人眼睛发涩。
他扶着宗叔上了那车,却把我丢进另一辆车里,嘴角微扬,仍是淡定的说,“你先去工厂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我当然不肯,正要反抗,门被重重的关上,司机一脚油门开出老远。回头,张大着嘴,窒息得快要晕过去。他,就那样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那是第一次,因为与他分离而感到失落。
那个自负的男人不明白,那刻的我是何其的不知所措和茫然若失?!出于对生命的敬畏和对亲人的思念。
活着,不过手里的一把沙。稍不留心,风起,沙扬,所有都会荡然无存,空留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