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阳一觉醒来，就见一人坐在床前含笑对着她，她亦报以一笑，伸手拉住那人的手，“妹妹。”

　　“什么时候来的？”她没有起来，躺在床上问道。

　　昭阳见她没有想象中亲热，笑容滞了一滞，暗道到底不是亲生姐妹，几年不见就生分了。仍旧笑道：“早就来了，见你在睡觉，我就在旁边等着。”

　　华阳淡淡问：“叔父、婶母还好吗？”

　　昭阳点点头：“挺好的。”

　　“你怎么样？”

　　“我也挺好。”

　　“你长高了。”华阳眼神复杂地打量着她，压下心头涩涩的感觉。几年不见，昭阳出落得越发水灵，再过几年，等她十八岁，也就是上一世她走到苏云澜面前时，更是楚楚惹人爱。

　　这头的昭阳默默看着她，心底滋味也不好受。华阳午睡初醒，两腮粉红，更添艳色，尤其是堂姐慵懒华贵的气度，是她学都学不来、而族中长辈一直赞赏的。

　　昭阳笑了一笑，两姐妹便没有话说了，一齐看向窗外，好像都在欣赏那两枝开得娇艳的桃花。

　　女孩的心思真不好猜，华阳和昭阳从小一处长大，如胶似漆，身为姐姐，华阳一直对昭阳颇为照顾，逢着大一点的男孩欺负她，华阳便替她讨回公道，昭阳犯错，华阳也会处处替她维护，而昭阳也对她言听计从，只是时间一长，大人多在昭阳面前夸赞华阳懂事，尤其是华阳读书好，碾压学堂一众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以及堂兄妹，而昭阳在读书方面却不灵光，往往成了长辈夸赞华阳的垫脚石，年深日久，昭阳的自尊心就有点受不了，对这个姐姐也难以像小时那么亲热了。

　　所谓缺什么就在意什么，华阳丝毫没意识到她在昭阳面前的优越性，相反，她有点自卑。昭阳除了在读书上有些笨，其他方面莫不灵光，会玩会与人打交道，人情世故上不知比她老练多少。兄弟姐妹们也嫌她高冷，多亲近昭阳。这些都隐隐地让华阳嫉妒。

　　两人年纪相差不多，身量相当，容貌不分上下，多成为长辈比较的对象。大人无意间的一句话，往往会加深这对姊妹间的隔阂。

　　华阳是个书呆子，不关心外在事务，一心注重心灵成长。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昭阳一直在暗暗跟她较着劲，由此大叹自己是呆痴之物，自以为聪明伶俐，实则对人、对人性一无所知。

　　华阳看着那株桃花，暗叹，她对昭阳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亲近起来了。上一世人生后几年，昭阳对她已无丝毫姐妹情谊，可笑她还对小时情怀念念不忘，她真是个痴人！怨不得人人都骂她“书呆子”，有的时候人也不能太滥情！吃了亏也只能被人骂“自作自受、窝囊无用”，她半生要强，最后却一败涂地，将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家园全部输给了别人。

　　连带自己的女儿，都不知道林昭阳后来是怎么对她的？

　　她回过神来，神思一清，亲热地说：“昭阳，我一个人待在京城，不知道有多无聊，如今你来陪我，我不知道有多高兴。你要住哪？这些园子随你挑。”

　　如今她要利用她，少不得虚与委蛇。

　　林昭阳见她恢复亲热，心中一暖，嫣然笑道：“当然是离姐姐近的。”

　　中午用饭，林琦自然也在场，为侄女接风洗尘。三人相谈甚欢。饭后侍女端上黑乎乎的难闻的药，放在林华阳面前。林昭阳掩鼻嫌恶地“咦”了一声，道：“姐姐，你要喝这么难喝的药？”

　　华阳苦笑了一下，端起饮了一口。

　　林琦道：“你姐姐身体不好，一年四季药是断不了的。”

　　昭阳道：“我一年四季都不生病。”

　　华阳上辈子也听过这话，浑不在意，现在突然大悟，活得久才是最大的胜利啊。上一世她再心有不甘，也只能含恨九泉，由着这对男女在她的家园里逍遥快活。明明是她身体不好，她却总表现得跟个壮汉一样，倒是昭阳，在男人面前总是弱不禁风、楚楚可怜。

　　.

　　“你看这‘绿蔷薇’院里如何？”饭后散步，华阳带昭阳来到一处园子，推开栅栏门问她。

　　昭阳环视一圈，见蔷薇爬满墙头，绿意盎然，心中喜欢，却只矜持地点点头，表现出她只是觉得“还好”的样子，“嗯，挺好的。”

　　华阳带她进去，“那你愿意住这里吗？离我挺近的。”

　　离竹清园也挺近的。

　　“行啊。”昭阳仍只是淡淡点头。

　　华阳吩咐齐烟：“去叫人来收拾。”又笑对昭阳道，“我们出去看看。”

　　绿蔷薇前是大片的繁花似锦，花丛围着一个小石桌，已有一白衣人坐在那里看书。

　　看见华阳走进来，苏云澜拿茶盖撇着茶水，淡淡道：“林小姐，你终于来了啊。”

　　林琦对他们的交往采取默许的意思，不过当然是有奶妈家丁在场的情况下，苏云澜每天摆好阵势，谴书约林华阳，不过佳人从不赴约。

　　华阳几乎是快意地一笑，灵动的黑眸中闪着恶作剧，“是啊，我还带了我妹妹。”

　　说罢回头看向聘婷的林昭阳：“昭阳，过来见见苏公子。”

　　苏云澜的手僵在那里，脸上闪过震惊之色，怔怔看向来人。

　　在姐姐错开那一刹那，林昭阳看清了前头白衣公子的脸，英挺清隽，一瞬间击中了她的心。她也呆住了，甚至忘记了继续前行。

　　林华阳敛衣在石凳上坐下，微微一笑。她就知道，这对前世恋人一见面，肯定是天雷勾动地火。

　　苏云澜没在林昭阳的脸上停留多久就回了神，看向林华阳，觉得她的笑容有些微妙。

　　林华阳没有抬头看他，神色不变，心中却暗惊此人反应竟如此平常。

　　她侧头看林昭阳，身姿坐得端正，脖形修长优美若天鹅。苏云澜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第一次发现她风度极佳。

　　“昭阳，过来坐。”林华阳柔声道。

　　林昭阳走过来，小心翼翼地挨着她坐下，小心翼翼地看向苏云澜，生怕自己一不小心碰着了什么，给心上人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在苏云澜看来，林昭阳还是那个样，柔柔弱弱的，但他很难再像上一世一样，生出保护之欲。上一世林昭阳走入林府时，颇为狼狈，全身上下湿了个透顶，头发搭在脸上，身形单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老家发了大水，房屋皆被淹没，父母在此之前双亡。林昭阳跟着奶妈一路哭着来到京城，身上银两也被盗光，见到林华阳就嚎啕大哭，泣不成声。苏云澜在旁边看着，就想到了自己，因此生出同病相怜之心。

　　林华阳待人一直很淡，昭阳却柔弱中不乏活泼，经常跟在他身后“姐夫、姐夫”地叫，请他教她作画、习秦篆，午后傍晚，两人有很多话说，一来二去，就走到了一起。跟林华阳说，林华阳先是一脸错愕，而后笑道：“你喜欢就好。”

　　现在想来，林华阳的脸色好像有那么一点点苦涩，当时他是没在意的，他连她这个人都快忽略了。接手林府时，林府已成亏空，与其说他娶了林华阳，不如说他基于道义养着林华阳，能对她客气已经很不错了。

　　昭阳看着苏云澜，柔柔笑道：“这是姐夫？”

　　林华阳立即沉下脸，低斥：“不要胡说。”

　　林昭阳不知她是真的生气，还当她装羞，笑谓她道：“伯父昨个儿不是说……嗯？”

　　意味深长地停住，笑看着林华阳。

　　林华阳始终沉着脸不说话，举壶倒茶，脸上已经有很明显的不高兴之色。

　　林昭阳仍当她是以恼意掩饰羞涩，却也不再说。

　　鲜花怒放，鸟声啾啾，林华阳很快恢复了好心情，只不过这对男女的初见不如她想象得热烈缠绵，让她……滋味复杂，有一种希望落空的无聊感，还有一种他们两人都是正人君子、光明正大，而她是恶人、心理阴暗的感觉。

　　若要让林华阳总结出她人生失败的第一原因，那一定是，道德感太强。

　　道德感太强源于读书太多，林昭阳就是读书少才可以敞开了干。华阳又想了想这对男女上辈子的恶心事，洗涤干净那一点罪恶感，端起杯子喝茶。

　　苏云澜一直在看着她，林华阳视若无睹，举杯子的手却快要僵硬。谁受得了他那直白赤.裸的目光！

　　林昭阳终于又开口：“苏公子要参加今年的科考？”

　　林华阳松了一口气，就该他们俩玩嘛。

　　苏云澜应了一声，翻了几页书，掀起眼皮看林华阳：“林小姐真是大驾难请，小生本有些问题要向林小姐请教呢。”

　　林华阳淡淡道：“我可教不了苏公子。”

　　苏云澜扣着书，昂首问她：“人生来是善是恶？”

　　林华阳立即进入“学堂答疑”的认真模式，连转圜都不用：“人生下来是一张白纸，何来善恶之分？善恶皆后系天教养而成。”

　　苏云澜道：“人生来是否平等？”

　　林华阳道：“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认为平等就是平等，你认为不平等就是不平等。”

　　苏云澜一笑，眼神深邃迷人，“你相信‘善恶有报、天网恢恢’吗？”

　　林华阳道：“我相信‘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苏云澜又问：“就官员来说，才与德何者重要？”

　　林华阳略一思索道：“才重。”

　　“为何？”苏云澜郑重地问。

　　“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孔夫子的原话，我也没见过道德品质多么高尚的人，同样的，我也没见过道德品质多么低劣的人，好像人和人的人性相差不大，你不如问，才与清廉何者重要，就官员来说。”林华阳微微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黑幽眼睛迸发出神采。

　　他们说的，林昭阳从没想过，也插不上话，只能干坐在那儿无聊地听着。期间她掐了一朵花插在瓶子里，不过那两人讨论得热火朝天，都没有朝她看上一眼。

　　“才与清廉何者重要？”苏云澜轻柔笑问，胳膊肘抵在石桌上，感兴趣地看着她。

　　显然，他已不关心答案。

　　林华阳不再吭声，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入了套。

　　“姐姐，”林昭阳小声插话，“我们去逛庙会吧。”

　　林华阳立刻丢掉苏云澜，扭头看她，“庙会？”

　　“庙会？”每年三月初五、初六白云观前的庙会苏云澜是知道的，闻言立刻道，“就让我陪两位小姐一同前去吧。”

　　说着话时，又笑吟吟地看向林华阳，毫无掩饰炽热的爱意。

　　林华阳的心头既沉重，又激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