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道玄轮 第十四章 魂祭鬼轮
作者:南门木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距荥阳城数百里外,人烟罕至的驿道上,有一家小酒舍。

  此驿道在晋元中原上,不算偏隅。此地临近青州和五城之一的东陵城,倘有烽火军令需火达京都青州,此为必经之地。

  此处也是荥阳百姓入青州的一条捷径,本该是人气不减,但两排杨树青青的驿道下,却是人烟萧条,就是驿馆都没有设置一间。

  午后,驿道上便开始有些阴寒的灰蒙,按照荥阳城百姓的说法,这是鬼气!

  前方一座名为石城的小城,是一片彻底的鬼域!五万条人命一夜之间惨遭屠城,至今都不得超生,夜夜怨鸣。

  今年来得更让路人栗寒,都已经过了鬼祭日的第八天,这鬼浓阴气还不见消散。每逢入夜,烈马经过都要乱了蹄步。

  “今年这是啥子情况?哎,这样下去,这酒档也开不成了。”驿道酒舍上,一小二装扮的男子在空廖的木桌上托腮叹气。喟息未尽,身后却突兀响起一把声音:

  “老板,来一斤好酒,听闻你这里的桂花,十里传香。”半个屁股挨坐在木桌上的小二路七,闻言骤然被吓了一跳,转身望来,看到的是一个大活人,才算没惊叫出声。

  只见长木细凳上的男子一身书生青衫,说话间头也不抬,只顾手捧书籍,低首细看。

  路七打量了一下这年若三十的男子,手中青皮的薄书已经残旧,他自然不识得什么孤本善本,心里嘀咕这穷秀才模样的书生,肚里酒虫也忒大了些,身上几个铜板不去购些好书,反倒跑来这里数酒钱。

  但对他张罗的小酒舍而言,还真恨不得方圆千里之内,尽皆是虫瘾穿肠的酒徒。

  “哟,客官识货,小店没啥,就是酒香!来啰喂!”小二路七眉开眼笑,手脚麻利地抹了几下木桌,便小跑着进酒舍开坛舀酒。

  待小二路七将酒壶酒杯和一小碟花生米端上,低头读书的书生舔舔手指翻过一页,略作迟疑,说道:

  “老板,劳烦多添个酒杯。”

  路七闻言,心里有些诧疑,难不成这书生还约有他人?左右顾望,平直的驿道也不见有风尘足声。

  小二心想在这鬼地方,见的怪人也不少,兴许不缺穷书生这般一人对饮的癖好,文人雅士嘛,喜欢整些文绉绉的神化门道也不出奇。便小跑着进酒舍拿多了个小陶杯。

  待其转首踏足出舍,果真看到那木桌上,在书生的对面,悄无声息多了一位须首皆白的老头子。

  这老头子一身粗麻素衣,模样和蔼,就是举止有些粗俗,此刻正曲着小尾指在挖鼻孔,几下掏转,似乎还觉得不尽兴,弹掉甲上秽物之后,换了食指,又继续往里死抠。

  “老前辈,听闻你嗜睡如命,今日也难得好兴致出来悠转。”书生嘴唇微动。递过酒杯的路七瞧着却听闻不到任何声音。

  书生斟满一杯,头也不抬,闷声喝酒。对面的老头子将指上鼻屎往桌上胡乱抹擦,捏了捏鼻头,似乎也毫无跟他这位店家小掌柜寒暄的兴致。路七便阑珊走回酒舍,坐在门槛上望着驿道两旁的杨树无聊张望。

  “近日在镇上被一鬼婴吵得不得安睡,倒是没想到在这鬼地僻壤,能遇到青书秀才。”粗麻素衣的老头子端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醇酒,持杯慢饮的动作,有若在品上好名茶。

  在路七眼中,木桌上闷声对坐的两位,偶见唇嘴微动,各自低首专注手中所好,看着比萍水相逢的路人还要陌生,好生怪异。

  “白师弟在镇上叨扰多日,书生替家师代为谢过了。”被老头子称为青书秀才的中年男子,抬眼又将书册上看过的蝇首细字缓缓再阅一遍。

  “六道门吾书生,老夫以为阴阳间叫你一声书生是雅称,想不到你名字还真的叫书生。陆老叟这辈子倒是收了不少高徒,看起来可要比祁连城那色胚靠谱多了。”

  粗麻老人细意喝了一小口桂花,风雅出尘,左手酒杯方一离嘴,右手尾指又再度插入鼻中,方才浮露的一点世外闲翁气度,尽被砸毁。

  “让老前辈见笑了,书生哪敢和神隐镇祁地师相提并论。阴阳间的猎灵大能,神隐百户祁家,当是我辈的楷模,书生这辈子恐怕翻烂青书,也是追尘莫及。”全名吾书生的青衫男子,嘴唇微动,淡声相应,语气谦恭。

  “十五悟玄,二十入地,不知你这位六道门第一百零八代弟子中的大师兄,如今修为是否已经触到了天灵门槛?”粗麻老人呵呵笑道,不掩欣赏。

  “让老前辈笑话了,书生不才,天灵一道,如今尚且遥不可及。倒是神隐镇游龙潜渊,书生不及俞师弟和白师弟那般机缘,可得老前辈的指导。”吾书生低首说道。

  二十岁便晋阶地灵师,此等天纵之才,放眼阴阳两界,都要让猎灵宗门给惊艳掉下巴,若是寻常人如此谦虚不才,肯定要遭白眼腹诽,但自这青衫秀才男子口中道出,却是如此真诚不夹伪作。

  “你这话老夫爱听,陆无为那老叟,此世百年即便再教出惊艳阴阳的天灵师,还是少不得沾了老夫的光,想想都舒畅。嗯,这桂花酒真不赖,呵呵。”这位神隐镇百户之首的老人,呵笑朗朗。

  “白师弟的鬼咒近日发作频繁,这石城里的五万怨灵,恐怕等不来五年。”吾书生将手中细览了数十遍的薄页轻轻翻过,那动作,比怜香惜玉的痴情公子呵爱倾心女子还要来得温柔。

  “散落世间百年的千颗鬼珠,如今已经渐有成熟。老夫愚钝,北狱这个布了百年的局,如今才渐渐有些眉目。陆老叟这抠门鬼太不敞亮,此等大事,他藏着掖着这么多年,就不怕憋得尿门发炎?”粗麻老人的手指不闲,换到另一边鼻孔继续扭转,语气中不乏嗤揄。

  “十五年前,白师弟啼破五万冤魂转生,家师单身入鬼城,布下超生渡灵大阵,方避免石城那五万神魂被祭炼成鬼珠的悲惨命运。如无意外,再过五年,超生渡灵大阵便能洗去满城怨气,为那五万冤鬼赎出主魂,摆渡冥河,得饮孟泉魂汤,再入轮回六道。只是…”吾书生说到此处,稍作迟顿,微然叹息。

  “只是自负一生的陆无为,也没料到自己竟被北狱摆了一道,原来石城被北狱布下的‘血狱鬼阵’,真正目的并非是祭炼鬼珠,而是在魂祭鬼轮!陆老叟自作聪明布下超生渡灵大阵,非但无法洗去五万冤魂的怨气,还会助长催生怨灵,让鬼轮早日圆满。”粗麻素衣老人冷哼一声,显然对口中的六道门掌旗人陆老叟,有诸多不满。

  “没错。如今鬼城之中,血气弥天,即便是家师也不敢轻易单身闯入。短短的十五年时间,连当年死前只是黄阶后期修为的武城主,都能修出小鬼破界分身。城中五万冤魂十五年来日夜厮杀吞噬,如今已经不知有多少高阶恶灵。鬼轮圆满,恐怕不出五年。”吾书生语带怅然说道,只见他言毕端起酒杯,一口饮尽,状貌斯文温和,喝起酒来倒是豪气。

  “四百年前,主宰苍生轮回的六道玄轮开始崩裂,当年第一个出现裂缝的,便是鬼轮!玄轮有载,谁能拥有六道玄轮中的其中一轮,便能主宰一道。崩缺的六道玄轮,自身无法修复,须得在阴阳间重新祭炼,以此替换方能继续循环有序轮转。”神隐镇老人轻捋白须,淡然说道。

  老人似乎全然忘记,自己的五指方才无一幸免地抠过鼻门,也不顾尚未擦尽的指头秽物,会否沾附在白须之上。举杯抿了一口桂花,继续说道:

  “一轮损,五轮俱损,继鬼轮崩裂,余者五个道轮竟然也开始有缝缺!当年北狱闻讯之后,便占下整座断雁关,以狱牙山为据,开始祭炼狱轮。百年前转轮人联袂阴阳十大猎灵大能,以轮回剑剿破狱牙山魔殿,如今那把神兵正是插在狱轮之上,随着狱牙山沉沦大陆,消失于阴阳之间。”

  “上代魔主果真是惊卓超凡之辈,临死前还留下如此后手,向阴阳两界洒出千颗鬼珠,以世间万灵魂肉豢养。百年之后,只要有一百零八颗玄阶鬼珠成熟,再以鬼轮为引,便能重新打开狱牙山!如此手笔,不得不让人惊叹。”

  青衫男子吾书生言及北狱魔主,非但没有寻常猎灵师的咬牙切狠,反之还有不刻意遮掩的佩叹。

  粗麻老人低头闷坐半天,听闻此言首次抬眼,望向对面的青衫秀才,有些讶色。

  他知晓这位六道门的首席弟子,修的正是人道,对于北狱魔主那般以苍生魂肉为窖的魔行,理应深恶痛绝才对,更遑论赞叹了。

  看到吾书生神色自若,粗麻老人心底不禁又是一声赞赏。此番心性,道法自然,难怪这位而立之年的男子,能有如此修为成就。

  “秀才懂的东西还真不少。”神隐镇老头子打趣说道。

  吾书生闻言,将壶中的烈酒倒空各斟满一杯,手中陶杯一饮而尽,合上青皮书册,微笑说道:

  “书生所知,不过是皆从这家师所传的《青书》上阅览。”

  粗麻素衣老头子闻言,哦应一声。传言六道门世代传撰的《青书》,历载阴阳,如此看来,此言非虚。老人数口啜尽桂花美酒,起身说道:“老夫想去鬼城转转。”

  “书生所候的良马也到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吾书生起身作揖,今日与老人相谈,甚是尽欢。

  坐在酒舍门口发呆的小二路七,突闻驿道尽头奔来一尘烈骑,快若闪电穿舍而过。

  只见手持青书的青衫男子,身形一跃便骑坐到马背上,绝尘而去。回首再看木桌,那须首皆白的老人也不见了影踪。

  “最近这些客人怎么都如此神出鬼没,来无声去无影,大白天的像见鬼。”小二路七总算也是见怪不怪了,慢悠悠走到桌前收拾酒具,只见桌上两边,各放置一粒碎银,和齐整叠着十个铜钱。

  路七心想,这穷酸书生果然小气,倒是那挖鼻孔的老头大方。哪里知晓,在猎灵师眼中,这六道门的小小铜钱,可是被称作“冥渡钱灯”。

  奔袭驿道的吾书生,身下那烈马,正是日前在断雁关山道上,拉载阳符宗林木秀和鹅黄长裙女子的世间名骏,碧眼芦剪!

  马背上迎风疾驰的青书秀才,悠然想起,十五年前,青州道上,有一位紫衣女子婉然说道:此生所愿,便是与君西风策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