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司大人很矫情 第二十五章 亲手送他上路
作者:微生凉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阴暗潮湿的房间,满是腐败滋生的臭气,哭诉与呻吟不绝于耳,虫鼠乱窜,黯淡得几乎看不见天光,只有几根蜡烛放在看守的木桌上,努力散发微弱跳跃的烛火。

  这是我第一次来大理寺的牢狱,是皇城出了名的「绞肉机」,只要是进了这里,最好不抱可以活着出去的念头,就算是有诏书赦免的,也不得不在这里留下一些、一部分自己的身体。

  牢狱建在地下,所以终年照明都要依靠蜡烛这类的工具,我捂着鼻子,小心翼翼的踩稳每一级向下延伸的石阶。

  “大人,您小心着些,这里长了不少青苔,容易滑脚。”狱卒谄媚的回身给我照前路,后退着一步步向下,我冷若冰霜的点点头,声音和脸色一样冰冷,对着身后的人道:“你手里的东西,小心着些。”

  后面的随从唯唯诺诺的应下,状若恭敬的弯下身听我的命令,偶尔抬起的眼中清清楚楚写明他对我拿着鸡毛当令箭的蔑视。

  这我没有办法,他是赵祁的侍从,虽然官职不高,却是比我用着更放心的人,这次任务,赵祁说叫他跟着打点,实际上的作用又有谁不知道呢,他是赵祁派来监视我的人,我们心知肚明,只是不说破而已。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当然,这只是我的美好景愿,我的感受无关紧要,赵祁说的话,才是圣旨。

  任务的由来要追溯到今天早上我大病初愈,琢磨着闻人统的事情具体已经安排完了,终于在舍不得工资的情况下销假上朝。刚开始还好好的,赵祁看到我没事了,很高兴,所以早朝后特意把我留下来喝喝茶,盛情难却,对方又是皇帝,我表示受宠若惊诚惶诚恐之后泰然接受。

  我们东拉西扯的聊了一番,我也没感觉到什么异常,只是突然之间赵祁的话锋陡然一转,长吁短叹。

  作为臣子,我当然要关心皇帝陛下的心情,结果赵祁还很不领情,“爱卿心慈手软,怕是朕将烦心事说出来,爱卿不忍心,会推脱朕的。”

  瞧这话说的!这不是明摆着给我扣上一个背君逆国的罪名么?!我当机立断,撩袍就跪,鼻涕一把泪一把的表示我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刀山火海的忠肝义胆。

  赵祁的神色还是很忧愁,“爱卿真的可以吗?愿意为了朕去做任何事?”

  我把胸脯拍得砰砰响,“君要臣死,臣都不怕,您老说吧,咱保证给您办的脆生生。”

  待赵祁听到我的保证后一秒钟就变换了神情,我才意识到我被骗了,我忘记了赵祁的本性狡诈,从小我就不是他的对手,经常被他哄得团团转。我在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纪欢若,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没点长进呢?!现在的我,又一次被赵祁拢在手心里,无处可逃,只能按他的要求一步步走入他设计好的圈套。

  就算他要我的命,我也只能认了!虽然我挺舍不得的。

  谁知他接下来提出的要求,让我瞬间产生一种“还不如要我的命呢”这样的心境,赵祁悠然的抿茶,“最近朕一直在烦恼闻人统的事情,用了几朝的老臣竟然反叛,朕也不是没有责任的,所幸这个事情发现得早,没有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不过现在如何处理闻人统就是个问题了,闻人家在民间还收买了一些人心,公然处死恐怕不太妥当,不知爱卿有什么好法子?不如说出来听听?”

  我四肢跪地,手脚发凉,大脑几乎一片空白,想都不想的就表达拒绝,“不行,陛下,臣……”惶急之下我忘了礼节,抬头直视赵祁,可刚刚接触到赵祁阴冷的眼神,我蓦的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急急改口道:“臣、臣、臣是说此事兹事体大,应该、应该从长计议。”说完,我又重新低下头去。

  赵祁幽怨的声音又传来,“果然,不是朕胡乱猜测爱卿的忠心,而是爱卿根本不愿意做呢。”

  “不、不敢。”我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在僵硬打结,我违背自己的心意说着言不由衷的话,“臣、臣、那个,臣也认为闻人统罪大恶极,理应处死。”

  “既然爱卿和朕是一条心,为什么还要为杀掉一个罪人而感到难过呢?”我感到赵祁弯下腰,慢慢凑近我,他口鼻间呼出的热气喷在我额头,留下痒痒的感觉,“不要以为朕什么都不知道,听说宫爱卿有心帮闻人统翻案呢。”

  在我的视角,看不见赵祁的表情,只能看到他明晃晃的靴子,听着衣服摩擦的声音来判断他的动作,赵祁的心思一向喜怒无常,这种情况之下,我甚至不敢为自己辩解。

  “不过,朕不在意这些。”赵祁似乎又坐直了腰板,“朕念他祖上忠烈,不公开死刑,也给他一个全尸,这里有一杯毒酒,挑个好时辰,爱卿替朕跑一趟吧。”

  还能说什么呢?我跪在地上,努力把头压低,克制自己的情绪,可尾音不自觉的颤抖还是暴露了我的惧意,“臣,遵旨。”

  心若死灰便是说得如此吧。

  又转过几个弯,阴暗的地牢已经完全看不出轮廓,我只能凭借狱卒手中的一点光亮小心前行。沉默着走了一会儿,狱卒停下了,熟练的用手中蜡烛点燃墙壁上的烛台,虽然也不甚明亮,好歹光线够我视物。

  “这里终年黑暗无光,所以平时也不能点蜡,以免犯人适应暗处后突然接受强光而受不了。”狱卒这样解释着,向通道更深处走去,在一间完全由铁门包被的密室前掏出钥匙,“这里就是闻人大人的地方,小的们谨记着吩咐,好吃好喝的供着,从来不敢没事打扰。”

  我走过去的时候冷笑了一声:“马上就是将死的人了,也配称「大人」么?”在身后狱卒一连声的“小的该死”中,我悄悄往身后的小侍从怀里塞了不少银票,可是口气仍旧是冷言冷语:“我想去和闻人统说几句话,您,不会拦我吧?”

  侍从摸了摸怀里银票的厚度,微微一笑,露出贪婪的嘴脸,“怎么敢?只是请大人抓紧些时间,别误了咱家回宫的时辰,怕是陛下久等。”

  “放心好了。”我冷冰冰的回道,经过颤抖着告饶的狱卒身边时,也扔下了几锭银子。

  这下就彻底安心了,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推开那扇囚禁闻人叔叔的牢门。

  正如那个狱卒所说,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除了闻人统自身,剩下的什么都没遭虐待,甚至还有许多堆积的蜡烛供他使用,这是一般囚犯都无法想象的待遇。进门处有个小洞,是用来递饭的,我看了看那没吃完的饭菜,狱里的饭不如外面好吃是肯定的,不过可见也是费了心思的,酒肉都不少。

  推门声令原本靠在那里闭目小憩的闻人统惊醒,他身上刑训过后留下来的伤痕尚未痊愈,他睁开眼睛看我,一动作,眼角未干涸的血痕又添颜色。

  我知道那刑罚,它有个诗意的名字,唤作「雾里看花」,就是用浓烟熏犯人的眼睛,中途还不允许闭眼,几个时辰下来,瞎掉都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我的闻人叔叔受过如此苦楚,我的心里就忍不住的泛酸。

  闻人统咳嗽几声,吐出几口淤血,虚弱的对我笑:“怎么?我的死期到了?”他试图从墙壁那里夺回重心,无奈气力不支,挣扎几下后还是躺在原地。

  看他那强忍痛苦的模样,我觉得自己也像是受了「雾里看花」的刑罚一样,眼眶泛红酸涩。我哑着嗓子低声道:“真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相见。”

  真没想到,闻人叔叔,我们的再次相见,竟会是我们的最后相见,而我,更是要亲手送你上路黄泉。

  他没听懂我话中暗含的意思,以为我只是感慨他曾经位及人臣,如今一朝天翻地覆,狼狈成了阶下囚。

  “人生世事,盛极必败,自古皆然的道理。”闻人统的神色平常,“我早就不在意了,闻人家的每一辈,都做好了承受抄家灭门的准备。”

  “为了皇权的稳定,付出如此大的牺牲,值得么?”说完,我自嘲一笑,“你知道了?”

  闻人统还是当年合欢树下的模样,七年时光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刻痕,即便此刻身处陷阱,谦谦公子,不改风貌。

  我的喉咙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一样,苦不堪言,“当年剜筋断骨的痛苦不记得了么?”

  他好似被我尖刻的话语刺伤了心,瞳孔骤然紧缩,乱蓬的发丝挡住我的窥探,良久,才传来一声叹息,“究竟值不值得,我也不清楚,不过……”他睁开眼睛笑出声,“有御章台使中远近闻名的宫燕大人送我上路,我已是知足。”

  他的声音蓦然低落,“只可惜,不能为他守护他儿子的江山了。”音量轻柔得几近似于花落,但我还是确实从中收到了遗憾。

  生之可贵,唯有将死才知。最可怜的,应该还是那些意志强过本能的人,他们不能求饶,只能硬着骨气死,一点不给自己求生的机会,断绝所有的退路。

  但我相信他们即使是死去也很幸福,因为他们的信仰一直光芒万丈,在他们的心里,开出一片希望之花。

  相比之下,闻人统更是可怜,他看得太通透了,他算到了自己的结局,算到了闻人家的结局,他自知难逃一死,却还要强迫自己微笑面对。

  就像是当年,他自断经脉之后全身浴血,但是还要笑,还要说真的不疼。那沾染了血色的美丽的唇,将眉间褶皱藏得滴水不漏。

  “不后悔?”

  “我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淡然的看着我从外面把毒酒接进来,“我闻人统身为右相多年,这圈子里的猫腻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况且,我当年,也做过和你现在一样的事情……”

  “时辰到了吧?”他伸出手来,“你早些回去复命,他也安心些。”

  我当然知道闻人统所说的「他」指的是谁,的确,闻人统曾握重兵把手边官,在军中也有自己的死忠旧部,只要一日不处理掉闻人统,赵祁就睡不安稳。

  可我还是舍不得,托着毒酒的盘在我手中游荡几圈,终究还是被我紧紧攥住。

  “门外有我的人。”

  “什么?”闻人统一时没听清。

  “大理寺外有接应的人。”我低下头,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明灭不定,我尽量简短,迅速的低声说:“一会儿我喝下这杯酒,然后出去拖住那两个人,你趁机就跑,只要出了大理寺的门,你就得救了。”

  是的,这是我接到赵祁命令之后偷偷安排的,接应的人?除了卫朔这个傻瓜肯陪着我拿命开玩笑,还有谁那么缺心眼?!我说救这个男人就是我的道,他就豪气干云的同意做接应了。

  闻人统聪慧,我说的没头没尾他却也听懂了我的意思,他温柔的笑笑,扶着墙壁艰难的站起身,对我深深一揖,“宫燕大人肯舍命相救,闻人统感恩戴德,可闻人家世代忠名,不能毁在我的身上,不然,在下真的没有脸面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他轻轻握住我托着毒酒的双手,坚定直视着我的双眼,我从他的眼中看到了,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他把毒酒一饮而尽。

  不能阻拦,无法阻拦。

  因为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决心,那几乎是融入空气的决心,完全不是对于生命结束的不舍,仿佛……死后的那个新世界更让他期盼。

  即便我不忍心再看到他死前痛苦的模样,也不得不最后表一份心,“您……还有什么遗愿么?我会尽力为您达成。”这是我仅仅能为他做的事情。

  闻人统仔细回想了一下,露出笑容,向往的神色叫人愈发心酸,他的语气飘忽,好似那是不可能的梦。

  事实上,那也的确是不可能的梦。

  “如果可以,我想再见一见那个小姑娘,她小的时候倔得很,我却偏巧喜欢那个性子。”他又靠着墙壁慢慢坐下,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在强效毒药的腐蚀下加速流失生命力,令他连任何动作都耗费大量力气。

  “她叫欢若,我还记得,她在合欢树下,粉雕玉啄的模样……”闻人统气若尤丝的继续诉说自己的梦,没注意到一旁的我已是泪流满面,身体僵硬。

  最后一句话,他吐出最后一句话,“真抱歉,对于纪家,那是我做过最错误的事情……是我害死了那个女孩儿……对不起,小欢——”

  不知道赵祁是念旧情还是希望闻人统早点死掉,药性发挥之快是我始料未及的,我握着他的手,最终也没等到他再唤我一声“小欢若”。

  生如白驹过隙,人如浮萍何处来何处去,当年合欢树下近似全家、饮酒作乐的我们,终是被命运操控得面目全非,生离死别,再见,许是百年后。

  门外传来不阴不阳的声音,“大人,时辰差不多了。”

  我擦干眼泪,恢复冷漠,“进来看看吧,人,已经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