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廿四日，晴。

　　今天一扫昨日的阴霾天气，万里晴空淡淡的飘着几片云彩，丝毫遮挡不住日光的落下。地上到处都映着极黑的影子，仿佛放两块火石在地上，都能不动自燃。

　　戊字二号的洞府石门落下，隔断照进屋中的阳光，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日光石光芒。

　　“随便坐。”顾音如对江白点了点头，拿起桌上茶盏，准备沏茶。

　　今早出门时候因为焦急，江白并没有好好看过这洞府陈设，如今细看之下，他才觉和自己洞府相比，当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相提并论。

　　只见这里的物品摆放，石桌石凳也和江白的三号洞府并无二样，但一些细微之处，却是被顾音如换上了些灵花灵草用作点缀。另外还稍有几幅字画挂在墙上，填补空荡。而前厅和走向卧房等地方的通道间，更是摆了一块屏风用作隔断，一些叫不出名的花草寥寥几笔绘在其上，求其韵而不求其形。

　　江白心中暗赞几声，连带着觉得自己住的地方如同狗窝一般。忽的想起，今天顾音如到自己洞府取衣服的时候，不是都被她看光了？

　　脸上稍稍涩红，幸好顾音如及时的递了一杯茶水过来，稍稍缓了缓江白脸色。

　　“多谢。”江白伸手接过茶杯，道了句。轻轻一抿，这清茶入口微苦，后而转甜。香气从舌尖滚落喉口，而又从喉口升至脑中，饶是江白并不懂得茶道，也能猜出这大概是什么难得一见的好茶罢。

　　“味道如何？”顾音如弯了弯眉眼，问道。

　　“很好……”江白说了两个字，却发现好在什么地方自己也说不出来，尴尬的住了嘴。

　　“这茶名唤‘绿萝尖’，是从我平州家中带来的，你喜欢的话，可以带一些回去。”顾音如起身给江白杯中蓄满，道。

　　江白笑着摇了摇头，自己带回去，想必也是没什么机会喝的。而且人情客套什么的，也不必太过当真。

　　气氛一时之间凝滞下来，似乎除了客套话外，两人都没有其他好说。想来也是，虽然是一起进的大小石山，而且也相邻居住，但江白和顾音如半年间算起来并没有说过什么。偶尔碰见，互打招呼后，也就各自离开，说实在的两人并算不得如何熟稔。想要叙旧也无从开口，沉默的对坐半晌，顿觉这洞府间到处都弥漫着一股陌生味道。

　　“你说的……到底是有什么事情？”江白一只手端着茶杯，在桌上缓缓旋转摩挲着，踌躇片刻，率先开口道。

　　顾音如拿着茶盏的手滞了滞，撩了撩耳边青丝，给江白添上一杯绿萝尖后，平淡的看向他，像是往常般说道：

　　“当然是王景了。”

　　…………

　　江白对上她的目光，他见过顾音如很多次，每次都觉得对方确实美得不可方物，起码在自己过往的十二年中，还有这大小石山上，没什么同龄人能够比得上她。

　　不过，之前江白也只觉得，这女子除了一副天赐的容貌外，并没有什么格外吸引自己注意的地方。但从今天清晨开始发现，顾音如似乎心理承受能力也极为强大，昨晚上刚刚发生过那种事情，不仅没有像普通女子般寻死觅活，更是主动和自己提及。这等心思，又有那几人在十二三岁的时候能够做到？

　　“怎么说？”江白双手半握着茶杯，揣摩着顾音如和自己说这话的意思，开口问道。

　　又是半晌静默，顾音如看着江白，眼神不闪不避，没有什么锋芒，也没有什么怯意。

　　“之前我以为，我和王景说清楚后，即便他再有什么不甘愿，终究是不敢做出什么太过火的事情，最多便是接着纠缠一二就是……”顾音如忽的是换了一副脸色，低头咬唇，可怜道。

　　“没想到他居然是不知从哪里拿来一块昏神木，昨日来我洞府，借着和我道歉的名义，骗我服下……我也是太过轻信他的花言巧语，才会这么容易中计……”

　　顾音如低低的把昨天大概说了遍，头一直朝下，对着自己大腿处，看不清脸色。不过通过双肩的轻微耸动，可以猜出定然是在啜泣了。

　　“……幸亏有你在，江师兄。”顾音如抬头说道，一张脸上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江白自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半分脸色，只是静静的看着顾音如说，并未表态，也并未接话。

　　直到顾音如抬头，他看见对方脸上的凄楚模样，心中不自主的颤了颤，却依旧忍着没有开口。

　　“王景和我同是世家，而且地位背景相仿，甚至于还要高过一些，想要求助宗门或者张致师兄，最后也只能是变成顾、王两家的拼争……而且，除了两败俱伤之外，定然也是没有其他结果……”顾音如贝齿轻咬，思忖了下，接着道：“但是这件事情过后，王景若是罢手也就算了，但以他的性子，必然还要接着找我们麻烦……今后在大小石山的日子，恐怕是很难过了……“

　　江白看着顾音如神色，也知道她所言非虚，如果对方是王景的话，肯定没有这么轻易的善罢甘休，暗自叹了口气后，江白终于是问道：

　　“……你想怎么样？”

　　这句话问的没头没脑，如果是在场的有什么第三个人之流，肯定是听不出其中意思，也只有这对面而坐的两人心知肚明，不必赘叙。

　　“让他从神意宗消失吧……”顾音如低头，轻声道。细长的睫毛情不自禁的微微抖动，说的话森寒无比，却仍旧是一脸可怜姿态。

　　江白心中一颤，他隐约猜到一些顾音如的心思，但得到亲口证实后，还是忍不住后背发寒。又看了几眼，丝毫不能把刚刚那番话和她此刻露出的柔弱结合在一起。

　　看来自己还是太小看她了啊……

　　“他有一件灵器，像我们这种炼气境低阶弟子，即便来上十个，也都不是他的对手，这个……昨晚上我已经试过了。”

　　江白把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下，微微皱了皱眉，接着干笑两声，道：“而且我只不过是个普通人，和你们世家扯不上关系，也不想扯上什么关系。顾师妹你大可去找一些修为高深的师兄帮忙，按照顾师妹的关系背景，应该是很容易……”

　　“我只信得过你。”顾音如忽的开口，截住江白话头，眼中犹自挂着泪光，却隐约透着一股坚定神色。

　　江白笑声顿时一滞，张了张嘴，却是没说出什么。呆坐片刻，看着顾音如，眼中露出几分问询。

　　“我记得……两次救我于危难中的，都是江师兄你啊。”顾音如强自笑了笑，眼中透出几许希冀，几许央求神色，接着道：

　　“师兄……能不能再救我一次？”

　　…………

　　洞府大门紧紧闭合，这小石山洞府，前厅照例都是没有窗子的。也不知外面天光几许，又到了什么时候。

　　江白坐在凳上，对着顾音如的一双眼睛，似乎像是碧湖中的漩涡般，要将自己深陷进去，他难以自抑的低下头去，稍显痛苦的闭上眼睛。

　　要不要答应她？

　　杀了王景，或者让他付出代价，这不是自己一直想要做的事情？

　　半年来，提升修为，练习符箓术法，赚取灵石……好像心底隐隐的不知道在哪里有一股力量，迫使自己不断成长。

　　是仇恨么？

　　每每碰见王景时候，自己心中都会有种愤懑的苦痛在隐隐发作，恨不得当场和他决出一个生死。

　　是仇恨么？

　　这种夜深人静辗转反侧，苦捏被角，被许多噩梦萦绕，断了气脉的潘磊，终日哭泣的江若雨……满头大汗醒来，沉默着又睡了回去。

　　是仇恨么？

　　原本以为时间会冲淡许多，但是过往种种，怎么此刻又出现在脑中？

　　很多事情，也应该了结了不是？

　　这些，都是仇恨罢。

　　那，要不要答应她？

　　江白静静坐着，脸色阴沉着，放在桌下的双手紧紧握拳，力道之大，甚至连身子都忍不住跟着一同颤抖。

　　久久不语之后，他忽的是抬头，像是已然有了决定，对上顾音如满是期待的双眼，缓缓摇了摇头。

　　“即便是我们联手，恐怕也很难打得过王景，而且他背后的世家身份，就已经不是我能够招惹的了……恕我爱莫能助。”

　　江白慢慢说道，随即又补充了几句，笑道：“不过顾师妹你放心，今日你和我说的一番话，绝对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有违此誓，九天煌煌雷霆尽可落下，不留我江白全尸便是。”

　　顾音如可怜凄楚的目光，终于是一分分的沉了下去。瞳孔深邃到无以复加，到最后，竟是在眸子里，蔓延出一些冰冷意思。

　　“告辞。”江白脸上挂着淡淡笑意，拿起桌上顾音如的玉符对着门口一挥，石门应声而开。阳光照入，在地上投下一片明晃晃的光晕。

　　已经是正午了啊。

　　江白抬脚朝着门外走去，微笑始终不变，脚步稳健，没有迟涩或者回头的意思。只是堪堪走到府内阴影和阳光的交界处，却被一道冷冰冰的话声拦下。

　　“临江城……江远山……江白，你不是也有一块升仙令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