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祯帝此时正在榻上安眠，连日来辛劳，即便是他这般强健的体魄也有些将熬不住。他穿着云龙纹明黄寝衣，躺在沉香木架子床上，身上盖着九爪蟠龙锦被，双目紧阖，呼吸绵长。

　　外头雷声阵阵，大雨滂沱，承明殿里窗阖紧锁，喧嚣声传至屋里也减了几分。楠木案几上摆了一只孔雀蓝釉暗刻麒麟纹三足香炉，旃檀旖旎，香灰似雪，烟气袅袅，恒久不散。

　　突然，一个身着天青色侍监服的人影疾步奔走而来。这般的大雨，他也不曾打伞，浑身已是湿透，发梢还在滴水，他却仿佛不觉，胡乱抹一把脸上雨水，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到陈安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陈安守在门外，防止外人搅扰。忽而远处袭来一人，他还来不及出声阻拦，却见来人已经跪在他的身前，待他道完始末，陈安脸上也出现惊诧色。他顾不得许多，忙推门而入，于龙榻前止步，低垂眼眸，半含胸，出言道：“皇上……”微微提高的音量，还有言语中不易察觉的焦灼。

　　楚珩性谨慎，因此睡觉时一向浅眠，陈安一推门，他便已经醒了过来。他睁开双眼，眼眸中一片清明，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他翻身坐起，上半身倚靠在床头。若无紧要之事，陈安是不会在这个时候进来打搅的。

　　“何事？”

　　“皇上，咸安宫……出事了！”

　　楚珩面色一凝，不再多话，只吩咐陈安为其更衣，匆匆往咸安宫赶去。

　　后宫之中的消息总是传得飞快，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众人便会像夺食的秃鹫一样闻香而来。作为皇后，后宫之主，这样的事情自然是责无旁贷，她又素来贤德，因此得了信儿，便是拖了病体也要赶去。好在这些日子，太医署给她换了一剂药，喝着到比往日精神许多。

　　傍晚时分，天已经完全黑了，从窗口望去，天空之中仿佛盘亘了一条噬人的恶龙，叫人忍不住颤栗起来。

　　“唔……”床榻间传来一声嘤咛，梅长绝幽幽转醒。缓开双目，首先便瞧见了熟悉的颜色，日复一日，早已印在心底的颜色。红罗复斗帐，四角垂香囊，熟悉的花纹令她有片刻的安心。眼前像有一片迷雾，脑子里像是灌满了浆糊，她混混沌沌的，不知今时为何日。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快得令人抓不住，心脏有微微钝痛。

　　“你醒了。”耳畔有声音传来，低沉的，沙哑的。

　　她转头，余光瞥见一抹明黄衣袍。她微微将头向上一些，皇上、皇后、李太医、遇白，从左往右，依次而立。

　　她平躺着，眼神可以直触床尾，她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平日里是没办法瞧见床角的，会被高高隆起的肚腹所遮挡。肚子，对了，她的肚子呢？她探手覆上小腹，那里一片平坦，哪里还有往日的高耸之感。她有些不敢置信，又反复摸了摸，终于确定孩子没了。她感受不到孩子的心跳，感受不到平日里她与体内这个小小生命的联系了。

　　梅长绝强撑起身，忽的胸口气滞三分，终是无力倒下。乌眸凝他，三分迷惑七分不安：“孩子……真的没了吗？是……真的吗？皇上……”她小心翼翼地提问，话语暗含的期待令他无法开口，楚珩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未言一句，悉数化为长长的叹息。这样的事，他经历了不止一次，可他依旧心疼，那是他的儿子啊，还未来得及来到这世间，睁开眼看看，便已经离去了。

　　她等啊等，却还是没能等到想要的回答，楚珩看着她眸子中的光亮一点一点灰暗下去，最终化成了死灰，再无波澜。她没有再开口，眼中却溢出了泪水，没有声音，面无表情，这这般无声地流着泪。

　　皇后最终还是不忍心，出声劝慰道：“梅修媛，你也莫要太过悲伤，孩子以后还会有的，当前紧要是先把你自个儿的身子养好。”

　　“皇后说的是，如今你就好好养身子，切莫胡思乱想。”言语温和这是对梅长绝说的，而后声色严厉起来，那是转向了李太医：“李太医，朕就将梅修媛的身子交给你调理。”李太医则赶紧跪地，连连应是。

　　天色已晚，外头一片漆黑，风声呼呼作响，其中夹杂着雨滴拍打窗门的声音，好似无尽的黑洞，可怖极了。楚珩不再逗留，为她掖了掖被角，转身离去，皇后自然也是跟着离开，屋里边便只剩下梅长绝、李太医与遇白三人，随后李太医也告退，便只剩了她二人。

　　遇白取了帕子轻轻为她拭泪，眼眶通红，声音也有些哽咽：“主子，您莫要太伤心，当心身子啊。”

　　梅长绝抬眼瞧她，就这么怔怔地凝望了半响，才终于发出一声嗟叹：“遇白，我以为……我是可以保护好他的，是我做的不够好，我应该做的更好一些的，这样他就不会离开我了，是不是？”

　　“主子，您别这样，是奴婢没有照顾好您和小皇子，都是奴婢的错。”

　　“怎么会是你的错呢，你又不是他娘，我才是他娘啊，可是现在他愿意我当他娘了，肯定是因为我不够好，所以他不高兴了。”

　　“主子……”眼泪顺着脸颊滑落，遇白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哭出声来。

　　帝后身后浩浩荡荡的跟着两队人，雨势很大，打伞的宫人身子早已经湿透了半边，贴在身上，晚风一吹凉飕飕的，当真是苦不堪言。

　　楚珩正准备上龙撵，步子都迈出去了，却又突然收了回来。他转身面向皇后，皇后还停留在原地，皇上没走，她怎敢先行离开。

　　“皇后，梅修媛跌倒之事你如何看待？”

　　皇后沉思了会，方才开口：“许是雨天地滑？梅修媛身子又重……”

　　“不管是天灾还是人祸，此事都应该查个清楚，若是天灾便罢，若是人祸……”至此，楚珩眼中也浮上几分阴鸷，话到这里便堪堪止住，后面的话也未曾说完，但众人都听得心惊胆怕。“皇后，此事便交给你，务必要查个仔细。”

　　“皇上请放心，臣妾责无旁贷。”

　　“嗯”，皇帝点了点头，复又道：“若你身子不适，可令贤妃协助，至于明妃，便算了。她性子太躁，做不来这等事。”

　　“是。”

　　帝后二人的撵轿越去越远，长夜漫漫，这四方城里注定有人要不成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