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三千 第一章 雷雨风传与千年古书
作者:兰亭雨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公元前七世纪,郑国国都新郑。

  小小的新郑城让大团大团的黑云压得喘不过气。

  趁着狂风刚起,街市上的人们争先恐后地往家跑,有的干脆躲到就近的屋檐底下。第一声雷在空中炸开的时候,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所有目光都饱含惊恐望向黑得锅底一般的天空。夏天下大雨打大雷本没什么稀奇,可这一声雷也太响了,像是要把天炸破。

  所有那时候的新郑人都记得,那天的雨下得真吓人,那天的雷打得一辈子都没听到过,那天的闪惨白惨白的,在黑黑的天幕上划出鬼魅般的形状。后来,他们很快得知,那天,国君家里出了事,是那么奇怪那么诡异的一件事。于是自自然然地就把听说的事跟天气联系起来了。后来好多好多的传说也便从此开了头。

  传说有两个版本的“开篇”——

  一是说国君的庶生幼女芷儿公主跟哥哥乱伦,引来了天雷。那第一声炸雷劈碎了他们正干好事的房子,然后一个闪接一个雷地劈下去,直似要把俩人化为灰烬。亏得神灵庇护君家,才容了公子连滚带爬一身泥水躲进了左近的房子。公主却没来得及,到底被一个闪裹上了天,半晌摔下来,人焦透了。雨停后,国君让人赶紧收拾,宫人壮着胆去摆弄焦尸,不料焦尸忽然翻身起来,焦黑的肌肤陶土样从头到脚剥落,剩下个谁也认不出来的光溜溜的小美人,冲瞠目结舌的国君喊“君父”。一干人,连带国君,都吓得真魂出窍,掩面而逃……

  另一版本则说芷儿公主跟哥哥通奸是早就有的事,不仅跟哥哥,她还跟近身武士有奸情。那日败露,气疯了的国君给了公子一顿好鞭子;又砍了那个通奸武士的头;让人锁了公主,囚进僻室(贵族士大夫设于自家府邸或就近领地的小型牢房,用于私刑)。公主刚迈出自己屋,雷电就下来了。一干人被劈得七零八落,变成一堆焦黑物什,让人看了心里发毛。雨停后,颤抖着去验看,见所有宫人武士都没了人形,独公主压在最下面,毫发无伤,全无知觉。国君到底心疼,让抬回去洗刷将养。不几日,伺候的宫人惊报说公主变样了,身下多了许多白花花的细碎,投到火里,竟发出灼烧皮毛的气味。国君不信,赶去看,一掀帐子,忽然一个从不认识美得让人眩晕的女孩赤条条扑进怀里,口称“君父”,吓得国君当场软在那儿……

  公元二十一世纪,江南大都会s市。

  汇聚了几乎全天下能人的s市正煎熬在蒸笼般的盛夏里。现代工业的无限度发展和汽车空调的都市化生活方式的剧烈膨胀让夏天越来越长,越来越难过。

  邱子方办公室的空调好像有问题,呼呼呼响得挺带劲,就是送不出冷气。汗津津的他无可奈何地换上长袖衬衫,再带上白棉布手套,以免汗水沾到布满霉斑,已经非常脆弱的千年古籍上。他知道,这种在业内被称为“野册”的书籍连“野史”、“外史”都算不上,根本就没有任何可用来大大方方研究不用担心损坏的替代品。同时,由于其“边缘”地位,也永远都进不了“抢救性保护”的清单,甚至连运去气候干燥的北京都轮不上。

  可这并不说明这些纸页暗黄、字迹含混的旧物不受重视,只不过所有的重视都落在了他头上而已。不能感染真菌,保持适宜湿度,不能用闪光灯拍照,等等等等,全都是他任主任的这个研究室全权负责,还加上一句:“出了任何问题,都是无法挽回的损失,也都是不能原谅的失误。”所以,他不敢让室里其他人碰这类东西——任何物件,甚至任何事,都是这样,染指的人越少,越不容易出问题。他跟同事们约定,但凡这样的古籍,只他一人触碰,出了问题他个人负责。他们可以看,可以临摹,可以抄写,也可以不打闪光灯拍照,但都得戴上口罩。无论如何,都不要碰一下。

  其实,从性质上讲,他所服务的这个半官方半民间的机构主要研究的是文化,而不是历史。可在我们这样一个文明古国,这两样事九成九是分不开的。那些成吨的资料、典籍都是怎么来的,又为什么来到这里,对于在这座大楼里辛苦了十年的他来讲,仍旧是个谜。有时候他会想,也许等到他最终走出这座大楼,也还是解不开这个谜。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过新结识的北方朋友高璟。虽才跟这位运动员般精健的高个子朋友认识两三个月,可他感觉特别投缘。

  他们是在一个可去可不去的派对上认识的。最初的“共同点”是都觉得八千块一瓶的xo其实并不好喝。在那样的派对上,敢把这类想法说出来的人少之又少。看高璟的样子,也像是个“洋派”的有钱人。可偏就是这个“洋派”有钱人,一照面儿就一句:“是啊,我也觉得这玩意儿不是味儿。”吓了他一跳,好像对方看穿了自己的内心。就问:“你怎么知道我正烦着这股味儿?”高璟笑笑,举杯,跟他碰杯,说:“不好喝也把这杯喝完吧,挺贵的。”没回答他的问题。

  后来他才知道,派对的主人其实就是高璟。除了邱子方和女友云笑菲之外,其他客人都是法医警察及其家属;也才知道,这位“洋派”的有钱人是倍受警界人士推崇的“业余侦探”。长年居住北京,生意也在北京。只是太喜欢侦探活计,竟把净资产上千万的偌大健身中心仍给友人照管,自己跑来s市,利用当地“特色”政策,挂起了“特别事务咨询”的招牌,妄图当真做成二十一世纪的福尔摩斯。

  也许是因为这个鲜见而有趣的职业吧,再加上那句刺透了心思的“问候”,邱子方开始对高璟这个人产生了兴趣。旁人,甚至包括云笑菲,都会想当然地觉得,他这样成年累月钻故纸堆的小“学究”属于最木讷、最缺乏激情和想象的群落。可他自己知道,他从事的行当其实更需要好奇心和想象力。比如最近,他开始由近及远地研究古代女性的情感生活。这是随便哪本史书都无法告诉今人的。可他却认为,恰是史书重男轻女的态度,使得其所记载的历史缺漏百出,晦涩苍白。或许,在那样重男轻女的社会氛围里,女性对军政大事的影响的确远不如男性,可涉及文化,则断不可小觑。他坚信,无论在怎样的年代,占社会成员半数甚至以上的女性都一定不甘沦为没有思想、没有言语的工具、摆设,都一定在历史文化长河中扮演过远比史书的记载更重要、更精彩的角色。而被称为“情感动物”的女性,其行为、成就势必比男性更受情感的影响和驱使。所以,不研究她们的情感,就无法真正探究出女性历史的真相,也就终究不能真正“疏通”历史,从而获得关于文化缘由的各种问题的完整答案……

  他记得,高璟对这个话题非常感兴趣。说:“您的想法很特别,等于是要探究人文心理……”又说:“我喜欢这个话题。我老婆一定更喜欢,她是作家。要是早生几百年,恐怕也成了您的研究对象了。”他听了就笑,说:“要是尊夫人早生几百年,恐怕也就轮不着你老兄了。”说罢,两人哈哈大笑,很喝了一大口北京带来的“二锅头”。

  扣上袖口,带好手套,邱子方小心翼翼擎起高精度数码相机,对准枯黄的古籍连按快门。为了在电脑里能辨清本来就很模糊的字迹,他必须一帧帧近拍,再把多张照片拼凑到一起慢慢研读。通常,一页相当于今天普通书籍两倍大小的古籍需要拍十几张照片,才能满足仔细、甄别的需要。这是他发明的“笨办法”,如今已掌握得十分娴熟。有什么办法呢,再好的器材买不起,又不能打闪光。

  他拍摄的是一本名为《化外女鉴》的古籍。文物研究方面的结论显示:此为北宋早期遗存的孤本,记载了非正统政权治下(亦称“化外”)的一些女性不良行为,用作训诫“化内”子民的反面教材。当时只允许官宦家庭成年男性,意在指导他们更“有秩”地管理家里的女性,以佐“修身”、“齐家”。要不是萌生了研究古代女性情感生活的心思,他都不知道资料库里还躺着这样一件“宝贝”。虽然报上去“课题”一直都没批下来,他的“女性情感”研究还只能算“副业”,可凭着“室主任”的“特权”,他还是明目张胆地展开了相关查阅。唯一担心的就是这存了千年的宝贝受不住潮热。所以,他把空调开得老大,更把“除湿”开到了极限。可谁成想空调偏这时候出了问题。

  想到这儿,不由淌下满眼汗水。他赶忙直起身子远离,以防汗珠滴落。擦汗的当儿,他下意识瞥了瞥静静躺在那儿的古书,忽而莫名地感觉书页上的霉斑似乎变大了,纸张颜色也更加灰暗。

  他顿时心头一凛,放下相机俯过去,使劲眨眨眼,定睛再看。又摘下眼镜,俯低身子细看。再直起身子,带上眼镜看。如是几遭过后,他猛然抱住头,几乎是颓然地蹲下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翻开的古书真的在变,霉斑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暗!怎么搞的?!他狠狠捶自己脑袋。我的天哪,真把书看坏了!

  沉吟片刻,他猛站起身,不顾一切朝古书扑去。到近前时,又骤然停住,恢复了固有的镇定、从容。

  “别急。”他默默告诫自己。“千万不能急。轻点儿……再轻点儿……”他几乎是挪着步子凑近书,轻轻伸出手。“先收起来。”他想。“修了空调再看。”一面想,一面四下张望寻着装古书的专用盒子。

  看见盒子的时候,手指也碰到了书。他把目光收回到书上,看见了自己正试图合上书的手,忽然发出一声绝望的惊呼——带着白棉布手套的手指正在缓缓从书页里抽出,带出暗灰色打着卷的纸屑!!

  “完了!”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大吼。

  他想起来了——刚刚用手抱过头,头发上全是汗水!

  他的心一下冷到冰点,一种近乎衰竭的疲惫感顷刻袭满周身。他感到身体在颤抖,喉头垂死般蠕动。他像雕塑一样定格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隔了很久,终于鼓起勇气,长长吁出一口气,缓缓地,再次翻开已经差不多合上的古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