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末的一个傍晚，耿斯汉骑着摩托走在东联路上，背包里装着刚从干洗店取回的衣服。他打算把衣服送回家，然后回学校上课。所谓家，是他和女友赵飒飒合租的房子，在学校后身不远的一栋居民楼里。

　　耿斯汉是南方艺术学院流行演唱学院大一的学生。南艺，流院，这是他梦寐已久的学校和专业，今年他如愿以偿的考上了。经历了许多磨难，但终于离梦想又进了一步，可以继续搞音乐，并且在高等学府深造，这是他平生最畅快的一件事。

　　距离上课还有一段时间，耿斯汉不想这么早回家，索性绕路到湖心公园去兜兜风。

　　湖是南城的老景，虽比不上那些标志性景点著名醒目，却是南城人无法割舍的故乡情结。耿斯汉的中学时代，有很多回忆都留在这片湖边。湖中央有一座不高的假山，山上有凉亭和郁郁葱葱的树木。山将整个湖半分割成了东西两部分。

　　一山之隔，两重世界。假山之东风景秀丽，游湖散步的人都在东边，西边地势陡峭，草木横生，基本无人光顾。然而正是这一小片荒凉所在，却成了耿斯汉高中时代的精神避难所。在艰难绝望的日子里，他常一个人来到这里凝望着湖水，或是呆呆地坐着，或是有心无意地拨弄着吉他，哼唱着一首首不完整的歌，树上的麻雀是他唯一的听众。

　　从那幽黯岁月挣扎出来的他，再次来到湖岸上，心中感慨万千。岸边的柳树比去年又粗了一圈，浓密的柳枝倒垂在湖面上。从前他在一棵树的枝杈上挂的一小串豆粒，现在已经不知去向，大约是被鸟吃掉了吧。他站在岸边向下望着，杂草依旧乱蓬蓬的，一条通往湖边的小道被遮蔽着，如果不是常来的人，几乎辨认不出哪里是路。

　　他刚要坐下来，忽然听到树下隐约传来嘤嘤的啜泣声，并夹杂着撕扯东西的声音。他站直身向前走了两步，看到一片一片的碎纸块，由岸边漂到湖面上来，纸上似乎还画着画。不一会，一个女孩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范围内，随着那些纸片，一步步地向湖心方向走去。耿斯汉猛地反应过来，这人要投湖自杀啊。他想大喊一声，喝住她不要前进。可转念一想，如果真是个一心求死之人，这样一喊，她必定要加速往水里走了，于是狠狠甩下背包，向下一跃冲向湖边，紧追着女孩大踏步迈进水里。水已经没过了女孩的胸，耿斯汉一把将女孩拦腰抱住，拖回岸上。女孩没有任何挣扎，像个全身瘫痪的病人，又像一个不能自主的玩偶，任由一个陌生男子抱着，直至安放到草地上。她浑身颤抖，瑟缩着，低着头，泪水在脸上决了堤。

　　耿斯汉坐在她身旁没有说话，不敢问她什么，小心翼翼的，像守着一件刚刚粘合好的易碎品。他忽然想起背包里还有一件衣服，赶忙站起来拿给女孩披在身上。两个水淋淋的人，就这样在湖边静静地坐了十分钟。女孩的情绪渐渐平复了，身体也舒展开来。耿斯汉这才递给她一包纸巾。

　　“你干嘛这样？”

　　女孩垂着头，没有回答。

　　“你才多大，学生吧？为什么不想活？”

　　女孩被这一问，又开始抽泣，耿斯汉有点慌。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了，别这样，最怕女孩子哭。”

　　女孩慢慢止住泪水，抬起头看着耿斯汉，这是两个人第一次对视。折腾了这么半天，连对方长什么样子都没看清。

　　这女孩看上去十四五岁，白皙稚嫩的面庞上闪着一双泪汪汪的眼，那目光澄澈如湖水，清冷似月华。耿斯汉不能想象，是怎样的哀伤与绝望，让这双出尘的眼被泪水无情的浸漫。思索间，不知不觉盯着女孩的脸怔住了。四目相对了几秒钟，女孩咬着嘴唇，很不自然地别过头。耿斯汉才意识到，自己这样直勾勾地盯着一个小姑娘很不妥当，近乎一种冒犯了。气氛有点尴尬，有点怪异。耿斯汉干咳了一声，将目光投向别处。女孩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抠着纸巾。

　　“那个……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哪？”

　　“我不回去。”

　　“你到底怎么了？”

　　女孩的眼圈又红了，“我想画画，我父母不让。”说到这里，她忽的坐直了身子，情绪激动起来，声音里带着怨怒。

　　“就为这个跳湖？”耿斯汉也坐直了，不解地看着女孩的脸。

　　女孩满脸忧伤，但没有再哭泣。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却如此温暖，她的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信任与安全感，她决定把自己的故事讲给这个萍水相逢的人听。

　　女孩今年十六岁，在一所寄宿学校读高一。学画三年，成绩一直很好，老师说她是个有悟性的孩子。自从上了高中，父母便不再支持她画画，说考大学要考正经专业，学艺术的将来不好找工作，画画会占用学习时间。所以在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情况下，强行剥夺了她学画的权利。

　　女孩捻起贴在腿上的裙子，缓缓站了起来。耿斯汉也随着站起身，他抱着双臂靠在一棵树边。

　　“我从小身体一直不好，在同学中间总是没有自信。”耿斯汉一边听，一边上下打量着女孩：柔弱的手腕，纤细的腰肢，修长的双腿，轻盈得像春天新吐柳枝。难怪刚才只用了一只胳膊就把她从水中夹起来，她确实太瘦弱了。

　　“除了集邮之外，我什么都不喜欢，就只有这一个爱好。画画让我找到自信，画画时候的我才是充实完整的。可我父母非要让我企业管理或者经济学。我和他们哭过，闹过，都不管用，他们为了不让我继续学画，限制了我的生活费。我没有钱上美术班，连买颜料和画纸的钱都不够，将来怎么考美院？”

　　“你的问题我全明白了，我只问你，是真的爱画画吗？永远都不会放弃？”

　　“真的，永远不放弃！”女孩直视着耿斯汉，目光坚定而执着，虽是种孩子式的认真，却也让人心生敬意。

　　“我可以帮你，但是你要坚强勇敢，不能再动不动的就想到死。”

　　“你说的是真的吗？”女孩眼里闪烁着希望的光，不由自主地向耿斯汉靠近了一步，满怀期待地看着这个高大的男人。

　　“我的故事和你十分相似，走过的路比你还要坎坷，如果像你这样，都不知死过几百回了。”耿斯汉把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露出一个玩世不恭的微笑。

　　“你要好好上学，美术老师的事我来给你解决，颜料和画纸我赞助你，怎么样？”耿斯汉说这些话的时候，表情是那么的平静。对于女孩来说，这是天大的困难，到了他的嘴里，三言两语就化解了。女孩感到不可思议，不敢相信。

　　“这么简单吗？”

　　“就这么简单！”

　　女孩忽闪着明亮的大眼睛，看了又看，像是要在耿斯汉的脸上寻找什么。对于自己的美术之路，她几乎已经绝望，然而看着眼前这个连姓名都不知道的男人，她却对未来又充满了期待与憧憬。他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神吗？她不知道。他说话时的样子是那么自信，眼神是那么坚定。她只知道，他说什么自己都会相信。不能继续学画这件事，犹如一片惨淡的乌云，多少天来压得她透不过气。他的出现，扫除了她内心的阴霾。然而想到自己无比强势的父母，她又开始犹疑沮丧。

　　“那到了填报志愿的时候，他们不让我报美院怎么办？”

　　“这是你的志愿，又不是他们的志愿！”耿斯汉的嗓门忽然提高，听上去带些愤怒，又像是在训斥。

　　女孩被吓到了，眼里闪过一丝委屈，仿佛要哭的样子。看到女孩这样，耿斯汉的语气和软下来，后悔不该那样对她说话，毕竟她还是个小孩。

　　“对不起，我不是说你，态度不好，吓到你了吧？”

　　女孩扁着嘴，瞪了耿斯汉一眼，“你干嘛那么激动，好像在生气。”

　　“我的事以后有机会再跟你说吧。天不早了，现在先送你回学校。”

　　“我以后怎么找你……”

　　“手机拿来！”耿斯汉把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输进了女孩的手机里。“我是南方艺术学院2010级的学生，学流行演唱的，你叫什么名字？”

　　“江云晓。”

　　两个人互留了电话后，一前一后往岸上走。上去的路地势不平，杂草丛生，江云晓湿透的鞋子打了滑，刚迈出两步就跪倒在地上。耿斯汉拉起江云晓，一边牵着她的手，一边攀着路边的小树往上走。云晓纤巧的小手包裹在耿斯汉温暖厚实的掌心里，小步小步地跟在他身后，磨磨蹭蹭地前行。

　　被他拉住的那一瞬间，云晓恍惚了，心里一阵慌乱，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甜蜜。舍不得松开他的手，只嫌这段路太短。她害羞地低着头，任长发遮着脸，怕被耿斯汉看到自己满面绯红的样子。耿斯汉一心往前走，全然没有发觉这一切，只是觉得江云晓的手是那样柔软，好像稍稍用力都会弄疼似的。他边走边埋怨：

　　“你太瘦了，走路都没有力气，是不是饿了？怎么走这么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