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王 第六章 针路 (李乐水)
作者:靖海王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四月初的月港,百舫争流热闹场面已经渐渐的冷了下来。那些月港内往返于东西洋贸易的商船,勤快些的船主趁着东北风起就一早开航,虔诚些的船主也在拜祭过天后娘娘的生辰后扬帆远行。港内只稀稀落落的停着着些近海捕鱼的小渔船,岸边或能看到三三两两翻晒渔网的老渔民。众多小渔船中,一艘大福船就格外引人注目。这艘福船正式王时和等一行所乘坐的出使吕宋的封舟。

  港湾尚显平静,但封舟的官厅内却剑拔弩张。厅内的人分成了两拨对立的站在两处,整个房间弥漫着紧张的火药味。李乐水站在王时和与于一成的后面略带点不安的注视这对面。官厅中央坐着位五十上下的老者,一身士绅的长袍,一双整日半睁半闭的细长眼,两道浓重粗短的半裁子卧蚕眉。短眉长眼配着一副绛紫色的瘦长脸,使人望而生畏。听人介绍,这个人是福建管带矿务督察税务的太监高寀身边的一个最为信任的幕僚,名叫周之范。此次代表高公公也随王时和出行,他们比王时和等人早登船,一上船就把封舟的官厅占据。王时和等人不得不与他们商议,让他们搬到边上的小官厅中居住。

  周之范端着茶杯坐着并未言语,他手下的一个家丁却指着王时和骂了起来:“你一个芝麻大的县丞跑这里摆什么官威。漳州府的韩大人见了我家周先生都的请上座。这官厅我家先生就住下了,有本事你就回去找高公公理论去。”

  听了这话,于一成额上大刀疤象只蚯蚓一般和青筋一起跳动,忍不住想蹿上前揍这喊话的小子。王时和忙伸手他拦住,他也不与那家丁言语,冷冰冰的对周之范道:“若是寻常,周先生挑哪件房住都在理儿。可是这此是奉皇命出使,时和再位卑职浅,也是代表朝廷出面。总得讲究礼法体统,若坏了规矩,引得海外蛮夷的轻侮,丢了朝廷的脸面。在下担当不起,就是高公公那里也不好说话。还望周先生海涵”

  周之范把茶杯放下,皱着眉头盯着王县丞道:“王县丞这是用皇上来压我了。”

  “在下不敢”王时和挺胸接道:“请圣旨!”

  早有人用垫着黄绸子的铜盘端了过来,盘子上放着个雕龙绣凤长盒子,正是这次出行所带的圣旨。

  王时和目光直对着周之范说:“周先生是不是让在下把圣旨也移到偏厅?”

  周之范的绛紫色脸抽动了下:“王县丞虽不是正科出身,但那也是国子监的读书人。读书人总是瞧不起宫里的人,既然不给高公公面子,咱也别赖着不走,挡了人家的前程,来人啊把我们的行李搬到小官厅去。”

  周之范带着一帮人悻悻离去。于一成嘴一裂,直拍王时和的肩膀:“嘿嘿,一个太监家的家奴,也敢这么嚣张。王县丞你干得漂亮,好好杀了这些****的威风。”

  王时和苦笑道:“迫不得已,周之范身后就是高矿监,咱们不去攀附,也本没必要去招惹他们。但是王命在身,不得不赶鸭子上架啊。我看这个周之范不简单,咬人的狗不叫。于校尉,你可别再与他们生事,省的落下把柄在他们手上。”

  “他们只要不招惹我,我才懒得理这些兔崽子们呢”,说着他拉着李乐水的袖子边往外走说:“他们住在东边的小官厅,我和李乐水就住西边小官厅,不和他们扯拉。”

  李乐水跟着于一成在小官厅安置下来,于一成拿出一封信来交给李乐水:“沈公子一直都很惦记你,这次我从漳州押张木匠回海澄前,他托我给你带了封信。”

  李乐水打开一看,信中大意是沈泰泳因为要回京城,就不亲自为李乐水送行,以为憾。希望有一天能和李乐水再京城相见。李乐水把信收好,又与于一成议起沈泰泳来,两人一阵嘘嘘。

  说话间,船已经驶离了内港,中午时分就过了浯屿厦门,出了担门。李乐水在船舱内作的烦闷,遍出船舱,绕着甲板散步。封舟很大,李乐水目测下,这艘船从船头到船尾约30余米,宽也有10米开外。全船有三个桅杆,据于一成说,这头桅和船的龙骨等长,算起来竟有20余米高。舱室颇多,分左右两排,每排十四间,共二十八间,按二十八宿编成舱号。从头至尾,左边依次是角、亢、氏、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右边依次为奎、娄、胃、昂、毕、紫、参、井、鬼、柳、星、张、翼、斡。中桅附近,有一个两层舱室,比舱室高出一倍,便是官厅;尾桅附近,还有一个双层舱室,上层两间黄屋,摆着香案,是祭祀妈祖娘娘的神堂。下层的一间,门口挂着一盏宫灯,被一道厚布帘子遮盖的严严实实,不知是何用途。

  李乐水一时好奇,伸手撩开帘子,抬脚想进去看个究竟。还未等他跨过门槛,便被里面的人推了出来。这一推大出乎李乐水的意料之外,他踉跄了几步,竟摔在甲板上。

  李乐水撑起身来,才看到推他的人是一个黑瘦的汉子,未等李乐水发话,那汉子反倒先骂了起来,“哪里来的不张眼的东西,乱闯什么”。

  闻声赶来的船老大,见这情形,连忙把李乐水拉了起来,殷勤的帮李乐水拍了拍身上,对那汉子吼道:“严直,你小子不带眼睛,这位是王二老爷带来李通事。于把总特别吩咐过,要我们好生伺候,你手上没轻没重,要是摔坏了,小心把总一刀劈了你。”

  黑汉子不服气,口里嘟囔着说:“我管他是通事还是通牛通马,若让他坏了针房的风水,把我劈了,你们也得去喂鱼。”

  船老大也没正眼看他,一味的对李乐水赔着笑:“李大爷,你大人大量,甭跟这混小子一般见识,他刚死了爹,心情有点不好。”

  李乐水这才发现那个叫严直的黑汉子,身上还带着孝。忙道:“也是我不好,冒冒失失就要闯了进去,难怪这位小哥生气。”

  船老大接着道:“这个房是我们船上的针房,按规矩全船只有伙长才能进去。这混小子的爹就是我们的老伙长,年头过世了,赶上朝廷着急用船,只好让这小子顶上了。混小子还不过来给李大爷赔礼。”

  黑汉子不情愿的走过来给李乐水躬身道歉。李乐水一摆手直说不碍事,又和船老大聊了几句。才知道这伙长就是全船的领航员,而针房则是伙长放置针经和指南针的地方,一般人不得进入。李乐水本想向这位严直请教这从前往吕宋的航线航路,但看着严直哭丧着脸,到口问题又吞了回去,自己回船舱去了。

  北风劲鼓,封舟在海上行了近十日。李乐水像往常一样站在船头向远处眺望,这是一片银亮的海。静得没有一丝波纹,仿佛一块刚刚烫过的厚蓝布,整齐地铺在那里,以一股不动声色的气势,清晰地划出地球的弧度。四月的骄阳挂在空旷旷的天幕上,金灿灿的阳光漫空倾泻下来,注进万顷碧波,使单调而平静的海面变得有些色彩了。半弧形的船头切着浪花向东南方向前进,左舷是一铺万里的洋面,右舷不远处有座小岛,渐渐小岛近了,从一个小黑点看到整个岛的全貌,与其说它是座岛不如说它是块搞出海面的礁石,一眼看去能从岛这头往到岛的另一头。

  李乐水一转头才发现,伙长严直和船老大不知道何时也到了船头。两人低声在交流着什么。尽管俩人都可以压低了声音,但是还有些话语顺着海风飘进李乐水的耳朵:

  “你真是作死了,你确信没搞错”这是船老大的声音。

  “按照我爹的针经上说,现在应该到笔架山”严直打了霜般的蔫道。

  “你倒是给我找找,笔架山在哪里?!我看在你爹是我多年老伙计的份上,才保你上船,你却把我往死路上推啊”船老大急的直跳脚,“这事不能再瞒着了,得告诉二老爷了。”

  船老大拎着严直,往官厅奔去。

  李乐水正在船头诧异时,一个兵丁从官厅跑了出来,告诉他,王县丞有请。

  李乐水紧走快走赶到官厅,厅内只有王时和和于一成以及几个亲信兵丁在场,船老大和严直则跪在厅中央。

  很快,李乐水弄清的此中情形,显然是严直领错了航线,按照航程所记本应到达笔架山,现在在茫茫大海中却不知道到了何处。吕宋在哪,船该往何处去,不论是船老大还是严直都搞不清。

  于一成最为暴躁,在连问严直几个问题,其连答不知后,唰把腰刀抽出来,喝道:“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我他妈劈了你这废物。”

  王时和把他拦住,转身问李乐水:“乐水,你可知此处为何地?”

  四周人的目光唰全集中在李乐水身上,李乐水摇了摇头,众人的目光顿时黯淡下来,但李乐水接着又道:“前面有座小岛,我们先停靠此处,给我一个时辰,也许我能指出船应驶向何处”。

  “你有把握?”

  “应该没有问题”

  王时和点点头,吩咐“船立即停靠小岛,此事任何先不要泄露出去,以免影响人心,若有人问起就说船有损坏,要修补船只。”

  船靠岸后,李乐水带着严直下了船。他把自己手表拿出来,现在时间是十点四十五分。按照他前一段时间的揣测,这个表时间还算是准确。他让严直在沙滩上竖立了些直长木,并记录其在阳光下的影子变化。严直不明其故,只是战战兢兢的照做罢了。

  于一成与王时和在旁看得奇怪,于一成忍不住问道:“乐水,你这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李乐水解释道:“我这是测量此处的经纬度。”看众人还不甚明白,李乐水蹲下来,在沙滩上画了个矩形,说道:“你们看这个方形内,其中任何一点,我只要知道它距上边多少,距左边多少,我就能确定他的位置。而经纬度就如同这般,是可以确定位置的两个数值。这法子来自西方,其中道理一时也很难讲清楚。”

  时间在焦急中走的异常的快,直长木的影子先慢慢变短又逐渐变长。李乐水记录下最短时刻的时间,估算出个大致经度,又从直长木和影子形成的夹角,借助日晷做量角器估算出个大致纬度。

  随即,李乐水回舱拿出自己那本世界地图来,按照估算的经纬度,他推测现在船在菲律宾卡拉扬岛的东北部,如果顺着西南方向航行,应该能顺势进入吕宋岛北部的阿帕里。

  封舟拔锚离开小岛,按照李乐水指示的方向启航,一干知情人都揣着七上八下的心情站在船头眺望。即便是李乐水,对自己的推算也毫无把握,大家都知道,如果航行不对,这一船人就会迷失在这浩瀚的大海之中,最终葬身于鱼腹。

  船行进的两个时辰,待在左舷的严直突然激动的高叫起来,“快看,快看,是陆地是陆地。”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遥的远的天尽头隐约划出一线大陆的灰影。封舟立刻有略微修正了方向,随着船越走越近,大陆的灰影开始变得有色彩了。首先是很惹眼的黄色沿岸,象一道金线弯弯曲曲地划开了蓝色的海和棕色的陆。一铺万里的海接着缓缓延升的大陆,大陆后面是拔地而起的高山,高山后面是飘浮的白云,白云后面是深远的蓝空展现在众人眼前。

  “是大港,是大港①。我们到大港了。”船老大欢呼起来,这一刻,李乐水的悬着心才放了下来,紧攥着拳头也慢慢松开。

  ①大港,是吕宋岛北部的阿帕里的古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