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暮色如血。不知名的海鸟在血色中叫,枯叶跟随着海风血色中跳舞.还有风声,海浪声各种混七杂八的声音,都似乎要冲破这血的幕障,在使劲地鼓噪着。
当天空的颜色由殷红变成乌黑的时候,周围渐渐静下米,天上出现了几颗暗淡星星。惨白的的月亮升到半空中的时候,陈章亮才迷迷糊糊觉得有人紧紧压在他身上,硕大的头颅顶着在他胸口,他几乎要窒息了
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他极力地追忆的着,他依稀的记着,自己被王城下被孙叔推了一把后,就没命的往外跑,跑着跑着,就感觉自己后背被蚊子狠狠的叮了一下,一头扎在地上,失去了知觉。再后来的事情,他就不记得了。
我这是死了吗。他问自己,攒足了劲把身上的人推开,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眼前只有—片荒寂、崎岖又泛着血腥与硫磺气味的黄土地,眼前一道沟壑,烧焦了草丛中横七竖八堆满了上千具人的尸体,沟外边被战火烧得光秃秃的树枝上,一只乌鸦“嘎”一声叫,张开了两只翅膀,突然分到一具尸体的脸上,—口一口地啄食起来。这饿鸟似乎没有意识到这里还有一个人,一个活人。还有可能,也许它根本就没把人放在眼里。人间劫余的惨景未曾改变它贪婪的本性,自顾自的享受着美餐,颈喙起落间,发出“呜呜”的哀鸣。
陈章亮忍无可忍,奋力挥动着双臂,大喊一声,猛地向那只乌鸦扑去。乌鸦呼扇这双持飞到了空中,但它不愿意白白放弃到口的美食,又依依不舍的在空中徘徊。
陈章亮俯下身来,狂乱的在尸体中翻弄着,抱起来,端详着,一个接着一个。终于他找到了他要找的人,这具尸体身上的衣服已经开始霉烂。露出一只脓盖。胸前布裂开的地方可以看见肋骨。有的地方还有肉,有的地方只剩下了骨头。脸是泥土的颜色;蜗牛从上面爬过,留下一些不很清楚的银色痕迹。头盖骨已经裂了缝,好象一只烂橘子。牙齿还跟平常人一样,保留着笑容。张开的嘴仿佛还在大声呐喊,呼唤战友们冲锋,腮颊上的胡子似乎比他死的时候还要长,他低垂着头,又好象在等待倾听陈章亮什么声音。
“孙叔——”
他紧紧搂抱这具尸体,放声大哭起来。不知哭了多少时间后,陈章亮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不知所谓的说:“家——爹——”。
陈章亮晃动这肩膀又站了起来,手脚并用的爬出了这条死人渠。黑夜笼罩着大地,周围死一般宁静,借着凄惨的月光陈章亮才发觉自己前胸被一颗子弹贯穿,伤口有酒杯口这么大。一经扯动,伤口就如刀割一般的痛。
陈章亮强忍着痛,辨析过方向,循着路。双脚像被绳子牵拉似的,一瘸一拐的。踉跄的向八连走去。
此刻的八连已经不是陈章良的所记忆中的繁华拥挤的八连,只是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所有的房屋,都被焚火烧毁。茅屋、断梁、残桩上的余火仍在燃烧。风停时暗,风起时明。在时停时起,不时发出化为灰烬前的“嘶嘶~呼呼”的如蛇吐信的悚人的声息。
月光清冷,火光摇曳。月光火光中,一具具肢体完整或肢体不完整的尸体时隐时现。横躺直卧在焦黑的灰烬中和暗红的仍在燃烧的火焰上的老人,被摔在石磨上脑浆四溅的新出生不久的婴儿,下裳被褪到脚脖,裸露这下体的妇女。被砍掉手指敲掉金牙的商人……
八连内内外外满躺着无辜老百姓的尸体,褐色的土地,早已被鲜血染得殷红,有的地方血块已经风干,有的地方鲜血还正在凄清地流淌,整个八连都一片死沉,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些无家可归的野狗在这里游荡,啃食着无人掩埋的尸首。
陈章亮感到天的陷落,地的崩拆,更觉得身子轻轻的,有如蜉蝣般超然。他下意识的移动这双脚,恍惚之中来到了家门前。
家已经不复存在,原来的鸿福油盐店如今只剩下半截门框,一根残梁,废墟上躺着两具尸体,一具是二哥陈章宪,一具是父亲陈典箴,在父亲怀里,还紧紧抱着被烈火烧去了一半的“鸿福油盐店”黑匾金字的招牌。
陈章亮顿时像是被人抽掉了筋骨,半跪在地上,十指插在泥土里,他想哭,却没有眼泪,想喊,却喊不出声。他绝望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已被夜色吞没.失去丁自身的重量,他想向黑暗中撞去,仅——瞬间又觉自己那样虚弱无力,浑身空虚的如蝉蜕。
许久,他沉浸在悲哀中;又许久,他从悲哀中清醒回过。他想循着来路走出去。但他已经浑身带伤,头脑不清,黑沉沉的夜里辨不出方向和路径,不知走了多久,当踉跄的脚步一停下来时,他便一头扎倒在地上,又一次失去了知觉……
在昏迷的哀痛中,他似乎若真若幻听得一些的声音,有时淅淅飒飒。像雨像风不,这是像低低的细语,像是急促的呼吸!有时乒乒乓乓,像敲锣,像雷鸣。他略有警觉,心里一紧,却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当他再次听到那微弱的声音时,他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凭他的感觉,这是一间卧室。四壁映着黯淡的灯光。他躺在床上,能感到了灯光和人影的闪动。他使尽力气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依稀的察觉看见暗红的灯光下站着一个人。有时是慈祥的长者,有时是年轻的少年。他大为惊异,嘴唇蠕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这是什么地方”他以为自已是在做梦,但却分明觉得喉咙着了火一样燥热灼痛。他毕竞醒了。
“谢天谢地,你终于醒过来!”
慈爱的语音,像是从很远的的云隙间飘来。陈章亮的意识朦胧中,恍惚觉得是遍身血污的孙大正向他走来。
“孙叔,”他用力喊了一声,睁开眼来看,却是一个面目陌生的中年男子,一脸惊喜的望着自己。
陈章亮挣扎着要做起来,那个中年身上拦住,:“小心,别再迸裂了伤口”,陈章亮望胸口一抹,身上的枪伤已经被包扎的严严实实。
“这是什么地方,我在哪里,你又是谁?”陈章亮一口气把自己心中所有的疑问都抛了出来。
“先别急,先吃饭。你昏迷几天没吃东西了,智儿,快把饭菜端进来”。
一个比陈章亮还要小点儿的少年,端着一个餐盘进了屋,餐盘上放着一碗米饭,一小盘青菜。
米饭的饭香刺激了陈章亮的嗅觉,顿觉饿得难以忍受,就接过来,把饭菜一扫而光。
吃完饭,陈章亮恢复了些体力,用期待答案的目光盯着床边的这位大叔。这位大叔缓缓的向他道来。
在起义军攻打王城最为重要关头,一千多名布拉干、庞邦加土著部队们乘战艇顺着巴石河赶到了王城外,和王城的军队内外夹击华侨义军。在长矛和火枪的攻击下,义军损失惨重,绝大多数人战死,只有少数人逃往山区。会师后土著人,日本人、西班牙的士兵并未急于追赶逃亡的起义军,却顺势洗劫了八连。他们杀死所遇到的每一个华侨,不管是这些人是大人还是小孩,也不管他们有没有参加义军。强盗们把抢掠的丝织物和其他贵重商品,装满箱子、布袋,甚至裤子也脱下来充作载具。劫掠由下午持续到夜里,最后又纵火焚烧八连。昔日繁华如锦的八连,顿时变成一处人间地狱。
“八连那个惨啊,”大叔回忆起来老泪纵横。“几个月大小的娃娃,脑袋被劈成两半,脑袋花花流满了一地。在火人身上放火,最后都烧成炭块了。女人们就更惨了,这些畜生们满地里追女人,抓住了就按在地上糟蹋,糟蹋完了,就用刀捅刀砍,有的还把****割下来。从十几岁的小姑娘到六十多岁的老太婆都不放过。有些女人受不了这个罪,丢不起这个脸,上吊的上吊,跳井的跳井。可是这帮畜生连死人都不放过。咳,造孽啊”
中年人的话把陈章亮带入那炼狱,他仿佛看见了八连里发髻散乱的女人被追赶;不懂事的孩子在拼命哭叫;须发尽白的老人伏在地亡频频磕头声声哀告,但干丝腊人狞笑着点燃了一间又一间房屋,狞笑着杀死了一个又一个中国的百姓……
“咚”的一声,陈章亮一拳重重地击在了身边的床沿上。他击得太重了,血都从指间渗了出来,
“那你们……”陈章亮想问他,你们父子怎么从屠杀中幸存下来,但又觉得这个问题似乎不太妥,又吞了回去。
中年人明白他的意思:“吕宋的中国人也没被杀绝,把中国人杀绝了,谁伺候这些干丝腊人,凡是有的手艺的又不在八连住下的就给留下来了。我是个铜匠,这些干丝腊人造炮的时候,曾经给他们搭过下手,他们可能觉得还有用,而且我们爷俩平日里也没住在八连。所以才捡回来这条老命,咳可怜啊,整个吕宋两万多口中国人中,能想狗一样活下来的也就不过四五百人了。”
“你可真命大”那铜匠接着说,“干丝腊人火烧八连的第三天早上,我们爷俩琢磨着,这些畜生不会再去那个地方了,就偷偷跑进去,看看还有没有活口。我儿子智儿就发现你了,我一摸你胸口,还有一口气在,就把你背回家来。你在床上昏迷三天三夜了,能醒过来,真是你命大。孩子你叫啥名,家里还有什么人?有地方奔不?”
这个问题问的陈章亮心里一阵心痛,他嘟囔着:“家里?已经没有家了,爹死了,哥死了,孙叔也死了。这个世上只剩下我一个人,”
铜匠跟着也长吁短叹:“孩子,也别太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人啊,这一辈子,说没了也就没了。这都是命啊。既然是我把你背回来,捡回你这条小命,你就留在我这儿,做我的徒弟吧。我姓李,不见外的话,就叫我声李叔吧。”
“李叔”,陈章亮想都没想就喊出口来。
李叔高兴的应了一声,“哎,好侄儿,你先休息,把身体养好了,咱们再从长计议。”说罢把碗筷收拾了一下,带着儿子起身要走开。当他快跨出门口时。陈章亮叫住了他:
“李叔,我姓陈,耳东陈,单名仇,仇恨的仇。”
李氏父子出去后,陈章亮闭上眼,心中默念,这个世界上不再有开油杂店的陈章亮,只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陈仇,靠仇恨活着的陈仇。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活着就是为了报仇,为爹报仇,为哥报仇,为孙叔报仇,为惨死在吕宋的中国人报仇。
又过了几天,陈章亮,或者应该改叫他陈仇,可以下床走路了,此刻的吕宋已从腥风血雨中走了出来,横陈的尸体和斑斑血沼开始被清理而消失。狗又开始断续地吠叫,不过听来足说和得多了。
幸存者们把尸首掩埋进一个大坑中,又偷偷的拿着香烛纸钱拜祭。陈仇有时也会来万人坑前拜祭,但是他再也没有哭过,他在心里不断告诫自己:“不要哭,泪要有用,人就不尿尿了,长鸡【巴】的主儿,跟谁都甭窝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