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王 第九章 平户 (李旦)
作者:靖海王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太阳已经隘到了两边的山尖,山脚下的海水墨绿一片,西边的大海却依然一片金黄。一艘三桅福船扯着满帆在海中颠簸,一会儿它出现在墨绿色的海水上,一会儿船上褐色的帆上又兜满了阳光。船上没有挂旗帜,隐约可以看到前桅上有一个人影,大概是充当燎头的水手。这片海域是在对马和平户之间,东北面是对马岛,东南南是平户岛。平户岛就像九州岛伸出的一个爪子探出在海中,拦在挡在船只前进的航道上。

  “平户到了”随着燎头水手一声长喊,李旦从船仓里钻出来。他一踏上甲板就将手搭在额头上朝对岸张望。“哦,就快到日本了,还算不错。”他们早就错过直航日本的季风,不得以才从北线绕道对马。若不是航海老手断然不敢如此冒险。

  随即他放下手朝后舱望了一下,厉声说:“瓢后灵往右扳,扳足。现在落水正健,马上就要与岸并垏,快来几个人,架起平六推升。①”

  后舱舵手一碰上那个李旦威严的目光。连忙使劲扳转了舵把。一阵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海浪哗的从右舷外打进来,甲板强烈地向右倾斜,船舷几乎碰到了水面。李旦开双腿依然威严的稳稳地立在船头。

  船身慢慢侧了回来。船帆鼓满了风,舱两边的橹大幅度摇动着,海浪不断撞击着船头,李旦的船开始进入了进港的水道。李旦一手按了一按腰边的刀把,向船舷外吐了一口唾沫,疑视着眼前零星的礁石和远处的青山。

  前方是平户岛。远远望去夕阳西照。水面上飘散着袅袅炊烟。岸上不时飞出鸡鸣狗吠声,和老波浪拍打船弦的声声音,别有—番风味。港湾,风平浪静,碧波荡漾。七八只抛锚下淀的双桅或三桅帆船,零零落铭,浮荡在码头近处的水面上。这些大抵是乘东南季风而来而又未回国的中国商船。

  这儿就是平户港,日本的南大门。原本是个不大渔村,但几十年间不断有中国人泛舟来到此处贸易,渐渐成为日本的一处大港。

  “师傅,这就是日本了吗”李旦新收地弟子邓坤也从船舱中钻出来。

  “不错,前面就是平户”他又用手指了下西南方向的几处轮廓,对徒弟说:“那边就是我曾经和你提及的五岛,当年徽王王直的老巢就安置在那里。

  “当真!”邓坤激动地跑到船弦往远处瞧望,李旦笑了笑,这个小子有点想自己年轻的时候,记得自己当年对王直也是崇拜万分。随之年龄的增长,当年的热情才渐渐消退。

  船靠了岸,李旦留下水手守船,其余人等,乘着两只舢板,驶向码头,上岸安顿去。码头上伫立着许多男女,先是齐齐向李旦等行注目礼,待他们一上岸,便呼啦啦拥上前去。每逢有唐船到来,总是如此,这些人多为旧唐人,有些是来瞧热闹的,更多的则是来拉客寄宿的。李旦是热门熟路,将众水手、伙记分派已定,散居各处人家、客栈,独留下邓坤几个人挑着行李,前去平户的唐人街,去招自己的弟弟李华宇的住处。

  市面上的房屋,为板木构筑,与闽南乡镇,大相迥异。李且同邓坤穿过众多店面,行至李华宇的住宅。这是一座宏大的日本老式住屋。他俩掀开青麻布条的门帘,进到堂屋。这间房有十个铺席大,中间有地炉,四周铺着席子,作为家里人日常起坐、饮食、会客之用。地炉上的炉灰整理得光光洁治,悬在上端的铁钩子也擦得雪亮。堂屋的头项有一很大梁木,横托在屋顶上,当地俗称“鹰梁”。这是用直径二尺光景的方形床松木做的,好象没过经细工刨削,显得有些粗糙。大梁有半截伸进后面的大厨厅。厨厅全部铺有地版,有三丈见宽,中央也围一个大地炉。地炉上方的粗硕的“鹰梁”上,足下一根系着吊钩的大绳子。吊钩上抖吊着一尾尺许氏的木雕鲤鱼,已经被烟火熏得黑不流秋,整个回厅也是熏得一片乌黑。地炉—上面没有出烟装置,火烟袅袅地在整座屋子里回绕,然后从天花板的竹席缝隙里,慢慢透到瓦顶外面。

  李旦发一声喊,李宇华从隔壁的的榻榻米爬下来,打开纸隔门,走到堂屋。他这时已经换上了日本服饰,穿件条子布夹衣,围着藏青色围腰。见是李旦,慌忙迎了上去:“大哥,你回来了,一路可好。你们可比我估算的回来的要早。”

  李旦大大咧咧的走到在地炉边上的主人座上,盘腿坐下来。邓坤亦随李旦,他并不习惯日式的房间,也学着李旦的摸样盘起双腿。只有李华宇像个日本一样曲着双膝坐下。

  李旦未说话,一孥嘴,示意邓坤把行李打开。邓坤听话的把挑来的行李打开一副。里面全是成色十足的银子。李华宇曲膝向前挪了几步,心花怒放的抓起了箱子里的银子。兴奋一阵后,他才回过头问李旦:“大哥,你得手了。”

  李旦哈哈一笑:“也是兄弟你地消息准确,让我们在洋面上劫它个正着。好一番厮杀,才将它拿下。一条船的钱货加起来有近万两银子。我带了千余两回来,其余的让锦弟弟带回泉州,买漂子和置办生丝去了。”

  他顿了顿又说:“只是可惜了那西洋漂子②,是条好船,只是咱手下几十个弟兄中竟没有人会操弄它,最后也只得把它给凿个窟窿,沉到海里去了,白瞎了这漂儿。”

  “有钱还怕买不到漂子,其实大哥大不必让锦哥在泉州置买漂子。在日本买条也是一样。”

  “日本的漂子,那里如我们唐船。又小又不好用。”

  “大哥,你说的那是老黄历了,如今日本也能造出想要的漂子。听说,德川大将军还雇了一个大西人要造西洋样式的漂子。”

  李旦听到这话上了心,追问:“有这样的事情,雇佣的是谁,可是在长崎造的?”

  “我也只是听说”李华宇把银子都放好,把行李又盖了起来:“前几年,在岸边沉了艘荷尼的船。本来那船上的水手都是要做为海盗绞死的,被德川大人给保了下来。他们的船长据说叫懂得造船。幕府已经让他在试造一艘。这些我也是听松浦鎮信所说。”

  松浦鎮信是平户的番主,他的消息应该不会错。李旦对这事情来了兴趣,他继续问:“这船长叫什么,在哪里造船。”

  “他好像叫威廉.亚当斯,他们的船沉的时候好像正值关原合战。德川大将军对他比对洋和尚若昂罗德里格斯来更要信任,听鎮信番主说,在去年他还娶了德川家的御用商人馬込勘解由家的女儿阿雪。现在他正在伊豆建造一个西洋式样的船坞。”

  是在伊豆,李旦有点懊恼,这个地方有点远,要是在长崎他一定会过去看看。

  这是,李华宇已经把装有银子的箱子推到屋子的一角。笑道:“大哥,也莫要光想着生意。走,小弟给你洗尘。最近从京都传过来,你一定没见过,去瞧个新鲜。”

  李华宇把李旦等人拉到平户一间游女屋。日本的游女屋等同于大明的青楼,李旦也曾来过,并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众人坐定后,李华宇开始介绍:“今年正月的拜神社上,出云来的一个叫阿国女巫表演了一场歌舞伎,风靡了整个京都,现在不但京都,名古屋这类大城有这玩意儿,就连平户也传了进来,这歌舞伎又冶艳又挑人,今儿也请大家来开开眼。”说罢他拍了拍手

  十多个体态丰盈的年轻女人,用猩红的发带梳着扁乎的发髻,穿着鲜艳的中号单和服,带子松松地挽在腰上,缓步走了进来。每走一步,总要闪露出雪白的小腿肚,与红色服饰相映成辉,十分艳丽。这些一队扮男角,一队搬女角,相互挑逗,边舞边唱:

  “月夜里前来,明月夜里前来啊,雨夜深交欢,月夜不禁心思恋,仰望长空泪盈盈。夜泣之身有谁怜,月夜啊怨绵绵。恋情绵绵何时了,唯盼来相会,去了又回头,回头又去了。恋情何时了,何时了。”

  邓坤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儿,没见过世面,一时看痴了。李旦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他离开日本也有段时日了,比起刚刚传入的所谓妖艳的歌舞伎,他更为关心的是平户长崎的形势。他一边用眼角瞟着屋内的舞女们,一边和李华宇低声密谈:

  “德川大人”因为是在日本,李旦还是谨慎把德川家康称呼为大人“升任大将军后,对咱们海上商人有啥举措。”

  “倒是没有啥太大变化,只是今年多发了许多朱印状,对了,据说从明年起就要搞什么丝割符制”

  朱印状李旦并不担心,毕竟由于大明的禁海,日本还发放不了直接去大明的朱印状,也不会带来直接的竞争。但是这个丝割符年寄他就不明白是什么东西,这需要打听清楚:“什么是丝割符制”

  “这个我专门打听了,好像是说要对来自咱们大明的生丝交给德川家的御用商人们统买统卖。不过这是针对粤澳的干丝腊人得船,咱们唐人唐船还是不受此限,和我们没啥关系。”

  李旦并不这么简单的看,目前的状况是,粤澳的干丝腊人是运送大明生丝的大宗,比其他们这些冒险贩运生丝的大明海商来,这些人在输入日本的生丝才是大头。如果统买统卖得话,价格肯定会受到影响。李旦一时还未想到怎么来应对这一变化,就把这事先放放。

  “长崎那边可有什么动静?那个小笠原为宗新官上任要放哪把火?”

  “倒是没什么大动作,不过最近他们传出话来了要新设个唐通事,协调处理咱们在日本大明人的事宜。”

  “哦,可有人选了没?”

  “不是在我们福建帮中选一个,便是在三江帮中选出一个来,选福建帮自然是欧阳老大,选三江帮就是平野六了。”

  李旦知道这日本的华人大致分为两派一派是福建人,由漳州的欧阳云台为首,他们都尊称为欧阳老大。一派则是浙江江西乃至南直隶等地人,他们没有福建人多,所以几个省的人抱成一团,和福建人抗衡。但是这个平野六,他却有点耳生:“平野六是哪个?”

  李华宇眼直勾勾盯着场内的舞女,心不在焉的答道:“就是南京的那个冯六,现在这小子出息了,入赘日本人了,随了老婆的姓氏,改叫平野六了,真是连祖宗也不要了。”

  李旦这才想起,原来就是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冯六,这个冯六倒是个机灵人物。他吸了口冷气道:“莫小看这个冯六,这小子心黑脸后,又舍得往外砸钱。欧阳大哥怕是争不过他。这唐通事十倒是又八九要落入三江帮手中。”

  李华宇不以为然,他嘴角抽搐了下,说:“那个唐通事给了冯六又如何。他还能不让咱在这地面上做生意不成,就是不让咱在陆上做生意,还能拦在咱在海上做生意?海里有三样素,海带、紫菜、苔条,咱手上三样荤,大刀、长矛和火铣。只要咱手上的三不吃素,他冯六能搞出啥花样来。惹急了咱就学当年的王直,也拉杆子称王。”

  李旦对弟弟这句话倒是认同,吕宋的无妄的牢狱之灾让他意识到。在这世上绝不能安安稳稳地做个小商人,手上不硬,在哪里都可能被人欺辱。学王直,让他心中一动。王直当年在日本之所以威风,还不是手下人多船多。心中琢磨一阵子后,他又问李华宇:“在日本能招到人不,不光是咱们唐人,能打仗的日本人能招到不”。

  李华宇乐了:“自从关原合战之后,不少大名失去了封地,所以现在是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但两条腿的浪人可满大街都是。”

  李旦听完吩咐下去:“明个儿,你就放出风去,咱们招募浪人,只要不怕死敢出海的咱们都要。”

  ①这句是海盗们的黑话,瓢后灵指的是船舵,平六是橹,并垏就是和岸接近了。这句话的意思是“快靠岸了,潮水要落。舵往右扳,找人架起橹摇船。”

  ②漂子,漂儿,黑话,都是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