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山林宁静而美丽,深青色的山林横卧在草海边际,一条小溪自山涧间飘下来。正值枯水时节,溪水只有夏季的一半宽,半露着黑色的碱地。稀疏的生长些青色的嫩草,上面已经布满了野鹿的蹄印。
几只从山上下来的野鹿,轻缓的来到这片碱地边,领头的一头强壮的公鹿,它的毛色谈红,头上茸角黑闪闪,分成俩岔。它转动两只耳朵,听听动静,谨慎地抬前蹄,轻轻地放下,又抬起另一只,从容的率着几只雌鹿踏进碱地中,吃了几口嫩草,舔了舔碱地,丝毫没有察觉到在不远处的危险。
离这几只鹿不远处,布昆正藏在草丛中,屏住呼吸,半弯着腰,蹑手蹑脚接近鹿群。猎犬达洛特叹着红舌,拱着背,肚皮几乎贴在地面,敏捷的像只野猫搬的跟在布昆身后。在布昆身后,十几个新港社的年轻猎手也瞄在草原的下风处,蹑手蹑脚的从三面靠近碱地的鹿群。
布昆眼睛里只有那头雄鹿,这是一头成年不久的雄鹿。美丽的鹿角想珊瑚一般绽开。布昆眼力如鹰一样敏锐,在阳光下,他甚至能清楚的新分岔的鹿角上的细细绒毛。布昆咽下一口吐沫,因为他知道,雄鹿鹿的茸角的价值远远的要过鹿皮和鹿肉,鹿皮只能和汉人换到布匹和盐巴,但鹿茸汉人们却愿意用铁器来换取。他又攥了攥手中的梭枪,借助半人高的野草,轻巧而又缓慢的向这头公鹿逼近。
鹿终于被惊动了,头鹿出低沉的吼声,鹿群惊吓的纷纷跳出了碱地,草丛中埋伏着的猎手们哪里容得到手猎物逃走,纷纷跃起,三面围过来。几只铁头藤柄的镖枪带着嗖嗖的风声向着鹿群射来,俩只雌鹿立刻被射中,瘫倒在地。布昆吹了生口哨,猎犬达洛特向箭一般的向前冲,它的目标就领头的那只公鹿。
这只受到惊吓头鹿,已经顾不上它的那支小鹿群,凭借年轻的血气在小河边跳跃躲闪,轻灵的避开了几只射向它的梭镖。但是,达洛特如同影子似的的紧追不舍。它在河边绕了几个圈子也未能把这难缠的对手甩开。布昆带着猎手们一边呜呜呀呀一边从三面围过来,一点点蚕食这只头鹿可以腾挪的空间。
公鹿被逼急了,它孤注一掷的踏上河边的一块岩石,四蹄借力,居然要越过小溪而去。就在公鹿腾空的刹那,布昆一个箭步,把手中的镖枪甩了出去,准确的插到公鹿的背脊上。公鹿跌落在小溪的对岸,前蹄跪地,用角顶着草地,试图挣扎站起来。达洛特已经从河里蹿上来,亮出了巨齿,死死咬住公鹿脖子在地上拖动。很快公鹿就没了气息,不再挣扎。
四下的新港社的猎手们一阵欢呼。几个新港社的小伙儿,正要跨过小溪去抬这头鹿。这时,忽然从对岸的草丛中窜出几个人来拦在前面。
布昆认得这几人他们是临近萧垅社的,领头的这个叫乌龙,新港社和萧垅彼此猎场临近一项不睦。布昆见乌龙连在面前,心中咯噔一下知道事情不太妙。他用手指着那头死去的公鹿对乌龙说“这是我们打得鹿”
乌龙哼了一声说:“你们打得鹿,新龙社的布昆,我说你不是不知道呀。咱们俩社在前年就已经划定了,溪以南是你们新港社的猎场,溪以北则是我们萧垅社的猎场,你倒是看这鹿是在溪南还是溪北,快滚回去,我们就不追究你们跨界打猎的事情了”
新港社这边立刻有人顶撞:“鹿是我们在溪南打死后,才跳到溪北的”
乌龙马上提高声音:“哈哈,这话还真搞笑了,死鹿也能跳溪,我倒是把你打死后,你再给我跳到溪北看看。”
这下一出口,把新港社的人都激怒了。几个脾气暴的小伙提起手中的镖枪,棍棒就要动手了,布昆拦着众人,萧垅社人多,新港社人少,他轻易不愿意招惹是非,再说虽然这头公鹿是在腾空时被猎杀的,但确实跑出了新港社的地界,就忍住这口气吧。想到这,他把对自己的人们一挥手,说道:“这头鹿就让给他们吧,让萧垅人抬回去吃了噎死”。
布昆在猎手中一向威信很高,再者这头鹿也是他射下的,既然他已经这么说了,其他人也不好再说什么。瞪了瞪得意的萧垅人,就都要悻悻的回到自己的猎场。
乌龙上前跨了半步,伸手握住了插在公鹿上的鹿角。正要往自己的方向拉扯。斜插里突然冒出了一张血盆大口咬住了乌龙的胳膊,白森森牙齿深深陷入肉里,疼得乌龙哇呀大叫一声。
这正是布昆的猎犬达洛特,它看见乌龙要拖走自己的猎物,显然是不愿意答应,不等布昆的命令,就死死的咬住了乌龙胳膊,任由拳打脚踢,也不松口。
布昆吃了一惊,愣了一下,才吹了身口哨,喝道:“快放开他,达洛特。”
达洛特低唔了一声,才松开口,夹着尾巴回到布昆身边。
布昆上前一步正要把自己的镖枪收回,斜插里伸过来一只手来,握住了布昆的手腕。布昆一回头,正撞上乌龙涨得通红的面孔上愤怒的双眼射来的挑衅的目光。
尚未等布昆说话,乌龙先问:“你这要干什么”
“拿我的镖枪。”
“这里那有你的镖枪,我们只看到公鹿上长着一个镖枪,鹿是我们的,镖枪也是我们的。”
镖枪在平浦族猎手的生活中非常重要,他们不会冶铁打铁,靠用鹿茸鹿皮鹿胎等猎物从往来东番一些汉人手中换取些铁器,只有全社最能干最勇敢的猎手才能分配到一杆镖枪,它不仅仅是武器,族里猎手的身份的象征。
布昆见乌龙不仅仅要赖自己的猎物,还要赖走自己的镖枪,心中的火按不下了。一抬手挣脱乌龙的手掌,反手推把乌龙推出几步外去。乌龙踉跄几步后才站定后,就像一个头了怒的豹子一样,伸出双手向打布昆脖子掐去,布昆侧身让过,伸手搭住乌龙的肩膀,提膝盖往乌龙门面上一磕,竟一下就把他鼻梁撞断。乌龙挂了彩,更不顾一切的和布昆揪斗。旁边萧垅社和新港社的人也都没闲着,纷纷加入战团打了起来。
这场架没打多久,论在场的人数新港社人还略上多数,况且其中尚有布昆这种可以一对多个彪悍人物在其中。很快萧垅社的乌龙等人吃不消揍,落荒逃走了。
布昆和这一干猎手带着打来的猎物往回走,刚刚靠近寨子就听到里面一阵吵杂声.踏进镇子,只见成堆的花布,雪白的盐巴,还有少量的锄头梭镖头等铁器被摆在寨子中央的广场上,全社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乎都围在这里,他们或抚摸,或端详,眼睛里都放着光。
布昆一行丢下猎物也围了过来,自己的父亲打老里长老和社里另外两大长老正在主持给社里的各家各户分布。布昆上前拉着父亲,低声问道:“哪里来的这么多汉布。”
打老里笑了,他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舒展开来,在阳光下散射着一片荣光,“是新来的汉人们给的,他们很讲信用,不但给了用来买我们猎场的二十匹布,还用布、盐、和铁器换了我们不少的鹿皮,快,孩子,帮手吧这些东西分给大家伙儿。”
虽然新港社一向和往来的汉人有过交易,但是这么多汉人的东西堆在广场上却是旷所未有的事情,寨里的每个人都很兴奋,布昆也被点燃心底的喜悦,浑身发热,上午打猎的疲劳全然消散了,兴冲冲的加入分配的热潮中来。
本来按照社里祖祖辈辈留下来的规矩,社里的所有财产都是公用的,打上来的猎物,收获上来粮食都是平均分给每一个社员。但这些年来在,在父亲打老里等长老的主持下,分配渐渐的有了倾斜,能干的猎手总能多得到一点儿。布昆并没有绝对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猎手们拿得多了,打起猎来就更卖力了。全社上下对这样的分配也都没有怨言。
直到太阳西下,被山遮去了半边脸。新港社寨上的广场东西才被分配一空,全寨的人也陆续离去回到各自的屋里。布昆这才觉得累,腰腹酸痛起来。他直起身,刚要回去休息,却被父亲一把拉住。
打老里把布昆拽到自己的房间,又神神秘秘的放下了藤条编成的遮挡阳光的门帘,颤悠悠的伸出右手在堆在屋角的一堆花布中摸索一阵,从中抽出一件东西来递给了布昆。
这是一把刀,一把汉人打造的腰刀。平浦人不会造铁,平日里用的刀都是石刀,骨刀,偶尔有用鹿茸和汉人们换的割肉刀,最大也不过鹿耳大小。这把刀竟有布昆的胳膊长短,带着刀鞘。布昆翻转了几下,缓缓的将刀抽出鞘,夕阳下,刀口闪着寒光。
布昆一面爱不释手的抚摸着刀身,一面问自己的父亲:“阿爸,这样宝贝也是和汉人换来的?”
“是一位叫古愚的汉人的长老送给我的。我和社里的另外两位长老商量过了,这把刀,咱们社里也只有你配得上用它”
打老里像是被拔掉了堵在喉咙里的塞子一样,话语再也收不住了,他拉着自己儿子,滔滔不绝的告诉他这一天他去汉人寨子的经历:他讲汉人寨里的长老们的好客,叫陈第的长者是如何如何的威严,来过新港社的那个小伙儿李乐水是如何如何的热情,古愚长老又是如何如何的大方;他讲汉人寨里种种奇玩怪物,每个汉人都穿着布衣,汉人房屋的样式和平浦人大不相同,汉寨里有一群长者角的大怪兽(指的是牛)等等。最后他才提到,和他一同道汉寨的还有萧垅社长老法威,他们也是到汉寨去做交易的。说道这儿,打老里异常的兴奋:
“最后萧垅社拿走的布也就是一两匹,法威那个老家伙儿看到我们带走这么多布,眼睛都红了,要不是汉人在中间拦着,萧垅社的人还想动手抢我们的布呢。”打老里的老脸再次绽开了花,他顿了顿,又说:“那日同意和汉人交换猎场是对的,今后有汉人帮我们,萧垅社再想欺负我们也不会那么容易了,你是全社最出色最能干的猎手,迟早也要接替我做大长老的位置,你可要记住这一点啊”。
听到这儿,布昆心中一沉,胸口如同堵着块大石头。他心中久藏一处秘密。十多年前,新港社萧垅社相处还很和睦,两社的社员也多有走到。布昆和萧垅社长老法威的女儿舒拉是从小的玩伴,两小无猜。虽然时光的推移,新港社和萧垅社为了猎场而起争执和冲突越来,但布昆和舒拉这对恋人的感情却丝毫未受到影响。他俩时常在深夜瞒过各自的社里的人偷偷在寨外约会。今夜也是布昆和舒拉相约见面的日子。待到打老里走后,布昆一面心不在焉的把玩着腰刀,一面焦急的等待天黑。
终于月亮从山后爬了上来。布昆从自己分到的花布中扯出几尺揣在怀里,又把腰刀别在腰间。他把头伸出窗外,四下里望了望后,一探身半个身子跨出窗外。此时布昆的爱犬达洛特警觉的竖起耳朵,从地上拱起身子也要跟过去。布昆赶紧严厉的瞪了它一眼,做了个制止它的手势。达洛特低声呜咽了几声,不情愿的在火炉旁转了两圈,又缩在地上。
布昆像鸟一样跃下窗台,小心避开熟人,飞快的向萧垅社方向奔去。到了约定的地点。布昆把手伸出嘴边,吹了几声口哨。树丛里闪出一位平埔族少女,正是布昆朝思暮想的舒拉。布昆伸出双手,把扑上来的舒拉的搂在怀里。月儿羞涩的躲在了云从里,四下的山野静悄悄,只有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位恋人听到彼此急促的心跳声。
半晌,布昆才把舒拉推开,取出作为礼物的花布递给她,“这些全是送给你的。”
“嗯”,舒拉把头低下,却没有伸手去接。
“怎么你不喜欢嘛?”布昆慌乱起来,双手急忙把花布摊开:“你来摸一下,这汉人的布比母鹿的皮还要柔软。”
舒拉也没有伸手去摸,她抬起头,清澈的眼睛平静的望着布昆,缓缓说道:“鹰不会学鸡叫,狼不会跟着狗儿跑,汉人的东西再好,我也不喜欢。”
布昆懵了,他摸了摸头,不解的问道:“汉人的东西有什么不好,有了汉人的盐巴,我们吃东西更香了,有了汉人的花布,我们穿衣服更暖了,有了汉人的铁器,我们打猎收割更快了……”
“纷争和争吵,也越来越多了”舒拉打断布昆的话,“阿哥,你好好想一想,我们小的时候,我们萧垅社和你们的新港社多么的和睦,那时候没有汉人的东西,但大家你帮我,我帮你,也一样过得快乐。后来,汉人逐渐来到这里,用他们的东西换我们的鹿皮鹿肉鹿茸,渐渐的为了换取更多的汉人的东西,我们两社开始争猎场,争这争那。如果没有汉人和他们的东西,我们两社也不会像现在的这个样子。”
这一袭话把布昆说楞了,他从来没有想这个角度考虑过这个问题。在心里,他觉得舒拉说的不对,但又不知如何反驳他。当他正在思考的时候,突然耳边一阵风响,紧接这脑后一阵剧痛,眼前一黑,脚下开始踉跄。
“乌龙,你们这是在干什嘛!”舒拉的这声尖叫,是布昆倒地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