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王 第九章 先师 (古愚)
作者:靖海王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出了进贡厂,古愚长松了一口气,至少市舶司这一关暂且闯过了。向高太监行贿这等事是瞒过陈第的,以那个老夫子的习性是这样的事情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但以古愚对官场世风的了解,特别是自己父亲过世后,他那些有关世态炎凉的感悟,使得他清楚意识到若想办成这件事情,不打通高太监的关节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回福建的船上,他私下里与黄合兴号的两位掌柜私下说出自己想法。商贾总是更精于世故。黄掌柜不仅代为备齐了礼品,而且还对如何送礼做了番提点,那个将贡品截留交于高太监的法子就是他的主意。为天下牟利,非为一己之私,成事者,不应拘泥于礼法,李乐水当时如是说。

  李乐水,想起这个人物古愚不由摇头苦笑。自己即便半生以来阅人无数,却觉得看不透这个毛头小子。因买粮和移民,古愚曾两次与李乐水同行。最初,古愚是出于对玻璃制法的好奇,常常出语试探这位海外归客。逐渐古愚的兴趣从玻璃转到李乐水本人身上——尽管这个小子极力在言谈中极力克制和掩饰,但还是时常有惊人之语。比如一次闲谈,他竟说,时过境迁,孔夫子所言也未必是永古不变的天理。

  “若是师父尚在世,他们俩或能成忘年之交。”想到这,古愚胸口一紧,心头莫名的痛起来。“泉州迟早要去一趟,那件早该办的事情在上京之前一定办了,不能再拖了。”

  柔远驿是琉球入贡时使者下榻的住处。此番古愚一行人在等候朝廷旨意之前也住在此间。由于打通了高寀关节,柔远驿接待的官员与士卒们对待古愚等尚且恭敬,来去也相当自由。与高寀相会后只隔了一日,古愚通报了柔远驿的官员一声后,就只身乘舟由福建去了泉州。

  离泉州越来越近,古愚立在船头却感到心越来越乱,情越来越怯了。其实上次在泉州时,古愚就已经探明了他要探访的人一家的住址,却一直拖延未前往。他骗自己说,泉州灾民尚处在水火之间,应先公后私。可在内心深处,他深知他是害怕这次相见。

  他要去探访的是自己的师妹,可他怕什么呢?是怕她仍然怪罪自己的父亲而殃及自己还是害怕她追问起师父死时的情形?古愚迎着风,深吸一个口气。骂也好,打也好,我都要见她这一面。若是她把我赶出门外,我就在门外长跪一宿恕罪。

  这是为了自己的师父,也是为了自己的父亲。

  此时正值梅雨,整个泉州城笼罩的在一片薄雨之中。师父的旧居在泉州城南的。古愚举着伞,穿过一段充满潮气和霉味的幽长胡同,来到一处小宅院。

  古愚在门前依旧踌躇片刻,踏上铺满青苔的台阶,亲亲叩扣了扣门。很快已经被日晒雨刷褪色的朱门轻轻开了一个缝,门内闪出一个妇人。

  这妇人头上松松垮垮的梳着个堕马髻,斜插着银凤钗。四十岁的光景,眼角处早已刻上了细密的鱼尾纹。她的脸被炙热的阳光和急骤的雨点淋洒,又黑又粗糙。唯有嘴角处所带的那一处倔强,还能让古愚认得这就是自己二十余年未曾见过的师妹。古愚嘴唇微微抖动,方从喉咙处钻出来一句:

  “恭懿师妹①”

  那妇人闻声,抬头端详了古愚半响,脸色忽然一变,右手掩住口,左手伸指虚点:

  “你是——克明大哥。②”

  那妇人欣喜的把半掩的门推开,把古愚让进来,又冲着院内大喊:“纯夫,纯夫,快出来看,快看是谁来了。”

  庄纯夫是这位妇人的丈夫,和古愚也是旧识。此刻问声迎出来,见到古愚,同样是惊喜交加,慌忙把古愚迎到屋内。

  庄纯夫夫妇殷勤相迎更让心怀愧疚的古愚局促起来。他收了伞踏进屋内,没有马上落座,环顾下四周。这房子显然多年失修,屋顶已有几处漏雨,漏雨处的下方被主人用瓦罐接着雨水。水花敲打在瓦罐上叮当作响,彰显出主人家的窘迫。

  古愚长叹了口气,自从父亲去世后也曾家道中衰,过了几年苦日子。但和师父家境相比,还要阔绰的多。师娘师妹她们跟着师父一辈子清苦,竟未享一日之清福。

  主宾落了座,沉默半响竟无一人言语。最后还是古愚先开了口:

  “师父过世——”

  “莫提他”古愚师妹冷冷的说:“克明大哥尚且点击这我夫妇,很是感激,可我那父亲,你切莫提他。你若非要提及,休怪我夫妇要端茶送客。”

  古愚楞住了,两眼直望着老妇。喃喃道:

  “师妹,这是还在怪师父。”

  “怪他?”那妇人冷笑道,“我两个妹妹饿死时,他要求官不在身边,我不曾怪他。我娘病死时,他要求道不在身边,我也不曾怪他。他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伦中。那他伏了王法,死在狱中,我何曾会怪他,无非是我早就没了这个父亲而已。”

  古愚在来之前做过对相见做过千般设想,却从未想象过今日这一幕。师妹对师父的怨愤如此深,是他从未料及的。一时间厅内气氛尴尬起来。庄纯夫从中搭腔:

  “先不谈这些,克明大哥远道而来,还不先去张罗些酒水。”

  支开了老妇人,庄纯夫才问道:“听闻前年先岳翁仙去时,兄台正在身边。”

  古愚点了点头,思绪又飘到了那一年的冬天。师父因敢倡乱道,惑世诬民的罪名被抓入狱。自己赶到了京城,却苦于锦衣卫召狱森严不得相见。古愚动用了父亲生前的很多门路,才疏通了关节,得以以剃头匠的身份进入召狱。

  那一日,他挑着剃头担,穿过了阴森的召狱长廊。在一间昏暗的牢房见到师父。七十六岁的师父那时已经非常虚弱了,趴在牢房里。但见到他,两眼却放出光来,像是要燃尽的蜡烛迸出的最后一丝烛花。他未让人扶,双手拼全力撑起来半坐,也不叫破他

  “剃头匠,快来剃去老夫新生的三千烦恼丝。”

  这不是古愚自己第一次为师父落发,在麻城师父不僧不儒时,自己就偷偷的为师父剃过发。但此时此景与时不同,古愚噙着泪,竭力稳住双手一点点剃净了头发。

  师父摸了摸头,对他笑了笑。古愚正想偷偷说几句私己的安慰话,师父突然伸手抢过了剃刀,未等浴足和古愚反应过来,对着他自己的脖子抹了去。

  此后,古愚不止一次的梦见这一幕。鲜红的血液从师父的喉管处涌出,四面迸射,像一朵凄美的血梅。

  庄纯夫听完,抹了把泪:“这不能怪兄长,家岳生性刚烈,常言死犹闻侠骨之香,死犹有烈士之名。入狱时只怕已报必死之心。即便兄台不入狱探望,换一个剃头师父,家岳想必也要夺刀自刎。兄长是家岳弟子,又是子侄。能死在旧人面前,家岳也该含笑九泉了。”

  古愚此刻早就老泪纵横:“贤弟莫要宽慰我心,若非我父当年对师父苦苦相逼,师父又何至于落得如此下场!我们耿家对师父有愧啊。”说着双膝竟向庄纯夫跪下。

  庄纯夫连忙把古愚扶起,“兄长何出此言,当初家岳及我夫妇在黄安承蒙耿家照顾,怎敢忘恩。令堂大人后虽与家岳屡起争执,不过是文人间的意气之争罢了。家岳私下里也从未因此怪罪过司寇大人,家岳虽遭此横祸,实乃命数,和耿家何干?”

  庄纯夫又劝慰了古愚一番,古愚才稍稍释怀。过许久后,老妇人也转回,稍置办了些酒水三人共饮,席间论起二十年前往事,自是嘘嘘一番。

  酒后,古愚还要回福州,也不肯留宿。庄纯夫夫妇将古愚送到城外。临别时,师妹偷偷拉住古愚衣袖问道:

  “他走得时候轻松吗?”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师父。到底是父女情深,哪有这般容易放下。这一问又将古愚带回了那一幕,师父躺在自己怀里,气管已经割开,咕噜咕噜的冒着血,虽未气绝,但早已经说不出话来。古愚吓得只是抱着师父尸体大哭。师父笑着,伸出手来用了最后一番力气在古愚手心里,写下最后两个字:

  “不疼。”

  注:①李恭懿,李贽长女。其夫婿为庄纯夫,李贽在云南任职时,李恭懿夫妇曾寄居在黄安耿家。

  ②书中暗表:古愚既耿克明化名。耿克明其叔父是更定理与李贽是生死至交,李贽曾在耿家借住,耿克明对李贽持弟子礼。其父亲是耿定向,曾任刑部左侍郎。故后文有司寇之称。耿李之争是明代一处学术公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