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海王 第五章 大比 (陈第)
作者:靖海王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人若上了年纪,觉自然就少了。陈第醒来时,天才刚蒙蒙亮。透过窗户望去,外面笼着一层晨雾,天空有若泛白的鱼肚皮一般。陈第坐在床头闭目养了会神,才高声招呼仆人进来,准备洗漱。今日是校场大比的日子,他可不想迟去。

  陈第已经从黄宅搬进安抚使衙门。大员安抚使司是仿土司而立,属官由安抚使自设而非朝廷册封。李乐水委古愚为掌刑的土目,古愚悻然接受。这个古愚,不或者他的真名应该是耿克明,虽是名门子弟。但其行事倒更像他的师父李贽,常出人意表。

  李乐水还想请陈第出任掌军土目。这陈第当然不会接受。他不是一个恋权之人。想当初他在蓟北做到了署参将行副总兵事的高位,他都可以一弃了之。怎么会肯在这荒蛮之地做一个小小的土目。

  但他还是跟随耿克明一起搬进了安抚使司,大员土军设立他亦未少出力。他初衷只是为泉州灾民略尽绵薄之力。可在建军过程中,他却对李乐水的新式练军的方法越来越有兴趣。那土军的校场他去过的次数怕还要在李乐水之上。

  在老仆的帮助下,陈第洗漱收拾妥当。他伸手把挂在帐前的龙泉剑取了下来。这把剑是当年自己从军时戚继光戚少保所赠。当初他挂印离开蓟北时,把身边财物都分给部下独独留下这把剑。“咣当当”他轻轻将宝剑抽出半截。在窗外透出阳光的照射下闪着寒光。

  “欧冶模成肃百灵,半生随我壮浮萍。夜深飞食匈奴血,匣里朝来尚有腥。”

  他轻声吟着,长叹一声将宝剑推回了剑鞘之中。宝剑依旧锋利,可送他宝剑的戚少保早已经不在人世间了。不仅仅是戚帅,半师半友的俞老将军,对己有知遇之恩的谭司马如今也都离他而去了。高堂明镜悲白发,即便英雄盖世也抵不过岁月流逝。

  陈第手双手抚着宝剑,叹息了一阵。才顺手将剑挂在腰间,出了衙门别院。老仆已经唤来了衙门里轿夫,陈第上了便轿,奔土军校场而去。

  到了校场,时辰尚早,等到了两个时辰。李乐水,耿克明、于一城等人陆续到来。众人拱手失礼,然后被请到了场边的阅兵棚内。这阅兵棚搭在了场边的一处高台上,摆了四张太师椅。李乐水请陈第上座,自己陪在旁边,耿克明、于一城分坐在两厢。陈第坐下后,环顾下左右,台上连自己在内的这四位都是今日大比的主考。这校场四周都有警戒,却是大明水寨的人马。这或是于一成的安排。

  此刻,太阳已经高高升起。土兵的新卒也早已在校场边集结完毕。校场内安静的出奇,只有各式各样的旗帜,在风中舒展发出猎猎的声响。

  陈第旁边作者的李乐水侧头过来,问道:“一斋先生,咱们这就开始吧。”

  陈第颔首点头,李乐水转身对身旁的士卒说了几句,那士卒一路小跑的下了阅兵台前去传令。陈第本又过目不忘的本领,认得这位士卒,他应该叫方辉,是李乐水从于一城那里聘过来的二十名练兵教官之一。

  砰一声,是校场边的三眼铳对空鸣放了一枪,紧接着十几面大鼓被一起擂响,犹若天边传来一阵沉雷。鼓声雄壮而明快,擂到甘冽之际仿佛校场的土也与之共鸣。

  鼓声停息后,紧接是呜呜的号角,嘹亮激扬的号角被风卷到半空,让人胸中突然升起一股豪迈之情。号角过后,校场边上开始骚动,陈第侧身望去,远处集结的新兵们正列向阅兵台走来,如同一片乌云从天际间飘来。

  此番大比,只检验四项,首当其冲的便是队列。逐渐远处传来的脚步声变得宏大起来,士卒的身影也越来越清晰。他们以六人一排向前缓步前进,所到之处扬起了阵阵灰尘,虽然只有五百人,却显出了千军万马盘山倒海的气势来。

  转眼间,队伍中的头几排已经走过了阅兵台。陈第越发看的清楚了,原先背在肩上的火铳,通过阅兵台时却都换成斜举在前,手上的动作整齐划一,脚下的步伐也纹丝不乱,伍与伍之间维持这同样的距离。对此,一直观看他们训练的陈第并不惊讶,但也按照赞叹。令行禁止,千万军马如使一人便是强军。

  阅兵台“当啷”一声锣响,台下的新卒唰得全部停止前进。第二遍锣起,士卒们唰得一声转身面对阅兵台。眼前笔直站立新卒,那一张张年轻稚嫩又朝气蓬发的面孔。陈第忽然觉得有点恍惚,此时今地的情形和他心中深处的记忆开始重叠了。

  几十年前,陈第也曾带过一支年轻队伍前去阅兵。他们都是军营子弟,四旗十二队。一样的塞外校场,一样的朝气勃发。自从塞外一别,陈第再无他们的音讯,如果都还在的话他们都该过了而立之年了。如何自己还在关上的话,这群人或许已是自己手下的一支劲旅——感慨之际,陈第眼角不禁湿润了。他抬手擦拭了下眼睛,却自我解嘲道:“今日风沙倒是挺紧,害的老夫有点沙眼了。”

  台下的队列演示还在进行中,台上不停变换旗帜,台下跟着不停变换队形。纵队变横队,横队变方阵,前排变后排,后排又变前排。打这使起一个足足有一个时辰都是在演变队列。台上的旗帜时起时俯,台下的队列也一变再变。

  陈第正看得入神,身旁却有人打起哈欠来。陈第转过身来一看这大哈欠之人却是于一城。这于一成手掩住口,见众人都在望他,忙解释道:“这队伍像花蝴蝶似的穿来穿去,没啥看头,这兵书上的阵法多不实用,二弟你还是该让手下练些拳脚器械。”

  他的结义兄弟李乐水只是笑了笑却没有答话。陈第却清楚于一城的话只说对了一半。戚少保当初练兵也曾说练兵练战不练看,古兵书上的阵图多不实用,少保所创的鸳鸯三才等阵都是着眼于实战。可这李乐水的这队列练习却也不是为了阅兵好看。陈第私下里问过,这队形变换也是着眼于作战。这土兵全营都是用的火铳,纵队利于行军,横队利于射击。一但遇到需要快速的将纵队变换成横队。至于方阵是为了防御于骑兵相接,密集收缩方能抵挡骑兵的冲击。

  想到这儿,陈第不禁又往台下士卒的手里望去。这些新兵都手持火铳,铳头上又挂着一截短刃,管它叫刺刀。戚少保也曾讲过,持兵械应长短配合。这火铳就是长兵,可远处接敌,而装上刺刀又变成短兵,可近身搏杀,一举双得却是妙招。

  这应当是赵士祯的功劳,陈第早就听说这赵士祯为朝廷上过神器谱,擅长研制火器。可私下问他,他又不肯承认,说全是李乐水的神通,自己只是旁观。或是他为外藩研制火器有所顾忌不敢相认吧。嗨,这等人才,却不为朝廷所用,只能方异彩于异域,可惜可叹。想到这儿,他又想起了未尽其用的戚继光,想到怀才不遇的自己,暗自神伤。

  队列演练后,按照项目则是负重越野。以校场为起点和终点,全副武装跑下近十里的山路,以先到者为优胜。一声锣响后,台下士卒蜂拥的跑出了校场转眼消失在视线之外。阅兵台上早就摆了日晷,陈第等人一边饮茶一边等士卒们返程。

  半柱香未完,就有陆续士兵跑回。早有衙门的衙役在门口检验他们在途中取得的竹签,再用纸笔依次记下了他们的姓名与名次。最后一名士兵返回,阅兵台上的日晷刚走了一刻。

  此时已近中午,新兵们收了队。李乐水在阅兵台凉棚内就地宴请了几位主考。

  下午进行的是射击,校场摆了一十二个靶子。新兵按照每队十二人的顺序考核射击。先射五十步五发子弹,再射二百步五发子弹。每队射完自有人去计靶。

  打靶之地离阅兵台略远,好在早已为每位主考都备一部千里眼。借住这千里眼,不用出凉棚靶场上的情形也能看的清楚。上午提不起精神的于一城打靶时却来了劲,他观看了一会儿,定要李乐水送他几把新式的燧发枪来。李乐水架不住他纠缠,答应送他三十把方算罢休。陈第则在旁目不转睛的看着,暗中记下靶场上出类拔萃的人才。

  考核完射击,最后一项是考核条令。这个不是全部士卒都要考核,前三项排名前十二的新兵,被依次叫上阅兵台。四名考官随机提问他们条令。最后再决定他们的最终名次。

  这十二人的名次,后十名四名考官争议不大,倒是这魁首和榜眼却又异议。若论前三项当以一名名叫陆习风的小伙名次最前,但另有一名名叫周慕清的与他相差无几。况且这位周慕清在条令一项中表现尤为出色。

  于一城主张让陆习风第一,耿克明则力推周慕清。两人争执不下。李乐水不出主意,最后都交给陈第裁决。这俩人陈第在早前就特别留意,考核条令时也详细询问过。他捻须沉思片刻,方道:“这陆周二人都很出色,只可惜这陆习风不识字,而周慕清识文断字稍胜一筹。以老夫之间当点这周慕清为大比魁首。”

  随后当即张榜公布了大比名次,头六名除了依次赏银不等外,还都授给了各司队长一职,再次六名则授给队副一职,再后再选七十二人分授予什长,什副不等。

  大比散去,陈第从校场回到衙门住处。刚用过了晚膳,尚未等休歇,仆人通报李乐水来访。

  陈第把李乐水迎进书房,李乐水开门见山的说明来意:“这么晚叨劳一斋老先生,实为两件事要请教老先生“

  “蔽愚请直言,老夫必然倾囊相予“在私下场合,陈第还是称呼李乐水新起的表字。

  “其一,土兵营编伍,五人一伍,两伍一什。什长,什副各领一伍。三什一队,三队一司,四司一营。今日大比,队长什长都已选出其人。四司尚需主官佐官八人,坐营官两人。在下想留用教官,于大哥那边已经允许了。只是这二十教官中当留那十人,一斋先生远比在下了解,还请老先生代为遴选。“

  经过几次深谈,这李乐水论起兵制编伍来已经头头是道,早不比当初次谈及的生疏了。

  陈第曾久在军中,深知大明的各边各地军中奸诈油滑者多,老实堪用者少。当初戚少保北上练兵时,深悉其理。因此曾上书庙堂请弃四镇老兵不用,新募十万新兵,不出几年便可一扫虏骑,永绝后患。只可惜戚少保这番雄心不为朝廷所用。

  正因于此,他没有推托李乐水这番请求。接过二十人的教官名单来,按照他的印象,先剔除油滑之徒,又拣其认为不足胜任之人,方凑够十人之数。又将这十人的秉性才干一一向李乐水说明。

  李乐水听罢连声道谢,他又说道:“除此之外烦劳老先生之外,尚还有一事。“说罢,他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来,接着道:”今日评定大比名次时。老先生甚为惋惜那个陆习风不同文墨。此事,在下也有感触。营中传递机要,少不了文书。若营官不识字,需假借人手终究不妥。但土兵营中原本都是农夫焉能有几个读过书。在下想在军中办一所义学,助他们识字,这自然不求他们考个秀才考个状元,只要日后能读的懂军令,就足矣。“

  说到这儿,他又把手中的小册子递过去:“为了速成,我同程账房等几个朋友,编了本识字读本,所选都是常用字。字都选俗体,易记易写,请老先生指点。”

  陈第接过来翻开几页一看笑了,这本书所用的字都是民间俗体字,多做简化,文章简短,除了些军令操练令外,就是些诸如岳母刺字,闻鸡起舞之类励志故事,所用全是白话。

  李乐水见陈第笑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让一斋先生见笑了。“伸手要夺回这本册子。

  陈第躲闪开李乐水伸过来的手,正容道:“蔽愚贤弟用心良苦,老夫以往此法甚好。这俗字老夫寻常也用,写起来要比正字快上一半。又不是科闺,管他正字俗字。若蒙不弃,先将此书放到老夫这儿。容老夫细细审看。“

  李乐水大喜,称谢后告退。送走李乐水出门。陈第回到书桌前,刚坐下忽然看到书案一角还有一本书稿,久为翻动已经蒙上一次层灰了。那是自己写得《毛诗古音考》。自从塞北归来,陈第一直都寄情与山水与音韵。这本《毛诗古音考》本是他集其小学大乘之作,尚未完稿。

  若不是在大员耽搁,这本书恐怕早就付梓。陈第拿去书对着蜡烛吹去封面的浮尘,有将其丢到一边。随手把蜡烛挑亮,借着烛光研读李乐水留下的那本小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