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忙？”展昭抬眼看着他，抵抗得更加卖力。

　　“朝这使劲打。”白玉堂低头看了看自己上腹，又把展昭死死顶在石壁上。

　　“胡闹。”展昭抬膝奔其下腹。

　　“只有这样才能解开。”白玉堂下压手肘防住膝击。“爷得把它们吐出去，一次就好。”

　　展昭趁他松劲用力一推，缩身溜了出去。他不清楚白玉堂究竟在说什么，但可以相信的是，说这话的白玉堂是清醒镇定的。

　　白玉堂不甘扑空拧眉瞪目抢过来：“贼猫！休走！”

　　“哼……”展昭对这称呼嗤之以鼻，“你不过是靠黑泥养活的鼠辈罢了。”话一出口，他冷眼观察白玉堂的反应，果然如他所料，白玉堂脸都绿了！

　　“混蛋！再给老子说一遍试试！”

　　“鼠辈。”

　　“老子废了你！”白玉堂炸雷般的声线在石室回荡。

　　金仲圭眼见着二人来往互砍，战狂对圣剑的恨意越发高涨、下手越发不留情，“就这样，干掉他。”他粗略算算时间，水月那个疯丫头差不多也该被解决掉了罢……

　　又缠斗十余回合，展昭体力消耗过大，步伐比先前变了迟缓，失控的白玉堂有黑泥加护并不好对付，他找不到帮白玉堂那个忙的时机。

　　擦身而过的瞬间，白玉堂低声道：“撑住。”他不能挣破被控制的身体，倘若过分反抗逼急金仲圭，还不知这畜生会做出什么下作的事来，他不怕他对自己做什么，只担心展昭会因此遭受更多困苦。故而他只能顺从和等待，等待展昭为他争取到那个逆转局势机会。

　　听到这满含信任的鼓励，展昭心中一阵酸楚，白玉堂只有说极其正经、重要的事情才会用如此语气。“放心。”

　　展昭提口气瞄准白玉堂电掣般甩出数枚袖剑，对方反应机敏，逐个挡开，趁他对付袖剑的短暂空当，展昭前跨数步猛地将手中长剑投射而出，剑锋直指白玉堂面门，一声金石脆响，剑刃在距离白玉堂一寸有余的地方被弹开。

　　白玉堂来不及惊讶方才一剑的狠准和展昭的果断，紧随长剑而来的，是展昭神勇的身影，他猝不及防，被展昭撞了个正着。

　　“忍着。”展昭闷吼，随即整个膝盖捣在白玉堂上腹，借着胳膊缚紧白玉堂肩膀的一股劲，这一下击得极重。

　　“咳……”白玉堂被冲得踉跄着向后倒去，“再来……”

　　展昭咬咬牙，抬膝又是一下，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彻底脱缰，脑子一片空白，只能单纯地执行白玉堂的指令。伴随这第二下，他听到了白玉堂腹中传来的呜咽。

　　“噗嗵……”两人扑倒，白玉堂重重摔在地上。

　　展昭眼见他脸色不佳，却只能强忍着询问的冲动，挥拳继续朝他打下去，像打仇人那样。可那终究是自己兄弟，原本只要一拳就可以揍他个满脸花，现在却用了两拳。

　　“滚开！”展昭这舍身一击做得漂亮，白玉堂暴怒着扯住展昭胳膊，触角状的黑泥鞭子般抽向展昭。

　　展昭背部受袭，胸腔一阵发紧，未等缓过来就被白玉堂撩翻在地。

　　白玉堂一骨碌起身跪撑在地，腹中吐意难耐，他攥紧拳头哇地一声呕出黑血若干，一同吐出的还有些褐色的肉虫，连续两口吐过，胸中顿时轻松，他抹了嘴凶狠地站起身：“他娘的老子宰了你……”说着重新拾起剑，又燃出一身煞气。

　　黑泥又开始朝白玉堂身上爬去，想必是去填补被吐出体外而缺失的那部分力量。白玉堂克制住体内的扭曲，艰难地端起剑，成败在此一举。

　　“白兄！！”疯了般窜起冲上去抢剑，白玉堂的剑锋对准的是自己心脏！

　　“混蛋！你！”一直监视着下方战况的金仲圭也不曾料到一直拼死拼活对付圣剑的战狂会来这么阴险的一招，仔细思量不由大怒：“合谋！一定是合谋！”两个畜生联手演戏给他看，他重重一拳捶在石栏，左手的契约在变浅，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白玉堂转回身看着面容扭曲的金仲圭哈哈笑起来：“绝不会让你……对猫下手……”

　　黑泥试图回填这即将崩坏的创口，但这没有任何效果，它无法能阻止一个决意自杀并付诸行动的亡灵，正如人们无法阻止一个一心寻死的人。金仲圭千防万防，到底还是在此疏漏，倘若他真的深入熟悉战狂、了解白玉堂其人，或许此事不会发生，作为一个追逐私欲、以残杀手足为荣耀的人，永远不会理解这愚蠢又多余的兄弟情义。

　　“白兄！你怎么这么傻！”展昭紧紧握着白玉堂持剑的双手，那双冰冷的手在打颤。黑血如注，他拔不出那柄剑，即便拔出了，也挽不回白玉堂性命。他没想到，白玉堂要他帮忙是为此举……“……是我害了你……”

　　“不，是你救了爷……”白玉堂摇摇头，炽热的眸光流淌在双目，他伸出手，用尽最后力气揽住展昭：“猫，保重……”他宁愿自杀也不肯再为黑暗所驱使，宁愿自杀也不能伤害兄弟，宁愿放弃所谓亡灵忠诚也要伸张心中所坚信的大义，他不舍地注视展昭，这次，一定要将他刻在记忆里。

　　事实令展昭别无选择，交战时起，他便知道，他和他注定有一个要长眠于此……他亦重重抱住白玉堂：“白兄，有缘…再会……”

　　“嗯，下回…爷会打扮得干净漂亮……保你一眼就认出……”白玉堂露出轻佻的笑容，他告别这身污秽、告别所有施加给他的伤害的同时也必须告别难得相聚的挚友。

　　受浊气影响，他没能绽出英雄亡灵的光辉，但在展昭心中，他亮得无比耀眼，他依旧是他心中邪魔不侵、豪义万丈的白玉堂。

　　金仲圭哑然，手上的契约消失无踪，他费尽心力构筑的坚固堡垒崩塌于被他玩弄于股掌的亡灵，他竟败在两个所谓兄弟亡灵演出的戏码上，胜券在握的战狂竟不惜违背亡灵本职而叛变倒戈，没错，在术法战争中，自杀与倒戈无异……“蠢货，将到手的胜利拱手让人……”他瞪着下面刚从丧失旧友的悲怆中走出亡灵。

　　展昭踏着满地无所依托的黑泥静静面对金仲圭，只要此人不死，这场战争就算不得结束。生存不易，他从不想为难参战术师，这一次则不同。

　　金仲圭无力思索“水月那个小贱人为什么还不死”这一类问题，“哼，算你们走运。”他转身欲走，却被行动更快的展昭一记剑风轰塌了栈道。

　　“我们的账还没算完，你不能走。”展昭阴郁着脸孔，是时候清算总账了。

　　“你想杀我？”金仲圭从栈道残渣中爬起。

　　展昭眼神冰冷，对付良心泯灭的畜生不需要温度。

　　“我有办法让你永远留在世上，脱离亡灵之苦，安逸生活，你放过……”

　　金仲圭和颜悦色的脸上渗出些惊愕，头一偏，整颗头颅滚落在地，沉重的身体随后趴倒在黑泥之中。

　　展昭漠然视着满地狼藉，大剑挥起，数击之后，石室被他劈开道裂痕，黑泥淌入地缝。“滚回你们该待的地方罢。”

　　他离开石穴，拖着筋疲力尽的身躯在山中遍寻水月踪迹，这令人忧心的姑娘到底会去哪呢。很久，他才在水涧附近的湿地找到了她。“水月，醒醒。”他轻轻摇了摇她，这才发现她耳鼻出血、身上多处擦伤。他顿觉不妙，仰头观察情况，水月有可能是从上面的崖壁摔下来的，所幸石崖不高，湿地质地软，崖上探出的喜阴枝蔓减弱了下落速度，这才保住水月一命。

　　展昭探了水月脉搏，虚弱紊乱，若不及时就医，恐怕性命堪忧。“水月，没事了，我回来了，马上治好你，治好就不疼了。”展昭温柔抚上水月脸颊，她原本漂亮的脸因伤痛和疲劳而毫无血色，术法战争令她失去家族和至亲，未来的路她只能独立走完。“我没能保护好你，请你一定原谅我。”言罢，展昭施展治愈术法，跌落石崖所带来的内外之伤被尽数医治痊愈。

　　展昭用尽最后力气将水月抱到向阳一面的山坡，水月睡着，一副幸福的表情。展昭轻轻握着她的手，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敢作此大胆举动，他远望群山，再过不久，红灿灿的朝阳便会从那升起。他坐在水月身边的草地，面上添了几许忧伤，胜利在手，为何反而体会不到欢喜，是啊，作为亡灵，他的征途依旧漫长，人生可以有终点，但亡灵没有，人生有未来，亡灵依旧没有……“再见了，水月，好好活着……”

　　天色澄亮，碧空高远，水月在一阵清凉的风中醒来，这里一片宁静，没有活尸、没有蛆虫、没有追杀，一切又回到了最初的样子，仿佛某个仲秋的清晨，她在自家园中欣赏秋色。

　　她迷茫看了两圈，四下无人，“展昭……”直觉告诉她，她等待的那个人不会出现了，果然，她盯着左手，那里空空如也，她的眼眸渐渐湿润：“骗子…大骗子……”

　　明洪武十八年，荆子关口的荆紫花依旧盛开，此地依旧为朝廷关防重地，朝代变迁，但居民的生活从不曾改变。镇外高耸的青龙山上，星星点点落了几座房屋，自战乱平息，那里便有人落户安家。

　　“真想不到在下还能在此重逢故人。”

　　“我也一样，没想到那日一别，还得相见。大人此行是为公干？”

　　“姐姐说笑了，我哪里是什么大人。那日我离开之后便加入了义军，后又跟着队伍前往漠北，一呆就是四年，后来军队换防，我们被遣去协助肃清中原的残余蒙元势力，前一阵子，我接到调令，镇守荆子口，就顺路过来看看。”男人黝黑的面上浮出浅笑。“想不到姐姐竟定居在此，可别嫌小弟打搅啊。”

　　“哪里的话，有空就常来坐坐。”水月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多年的戎马生涯已将他彻底打磨成另一番模样，若不是他衣饰上刺着的虎形花纹看着眼熟，她根本不可能将他与当年那个胆小懦弱又傻乎乎的杨忱想到一起。

　　门外传来小孩子嬉闹声，一个年轻女人正从马车上下来照料孩子。“实在打扰。”她朝水月抱歉一笑。

　　“哪里。”水月还礼，又看向杨忱。

　　杨忱傻笑：“在外面打了十好几年仗，前些年太平了，才成了家，这次调任就打算在此定居了，我跟她都从小没了家，在一起是个伴儿。”

　　院子里，个头大些的男孩子正拉着妹妹好奇地盯着那些花花草草和晒着的小鱼干，而水月则望着他们出神。“那场战争是不是只有我们活了下来……”

　　“相雨也活着，活得很滋润，现在应是道长了罢。我在中原剿灭蒙元残余时候见过他，他为我们提供了很多重要情报，否则清剿不会那么顺利，我们将军还跟他一起下过棋，不过据说他棋艺很差。”杨忱摊手一笑。“无论怎样，我庆幸自己莫名其妙卷入了术法战争，庆幸遇到老杨、你们兄妹还有圣者。或许是命运让我遇到你们，然后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他拿出那枚玉虎，“还有它……”

　　水月怀念地望着那玉虎：“对于我来说，何尝不是呢……”

　　送别杨忱，水月来到那片铺满紫色的山坡。紫丛中，一块小小的石碑静静立着。水月与它并排坐着，俯瞰古镇与奔腾而过的丹水。

　　“二十年了……”风拂过，在她发间撒下几片淡紫花瓣。

　　水月伸手拈起片花瓣，轻轻抛回空中：“我知道你无法回来，只能在我看不见的地方看着我，我活得很好，谢谢你。”她将手伸向青空，试图缩短那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的距离。

　　“娘！”

　　“是宁宁啊，怎么又弄一身土。爹呢？”

　　“爹抓了大鱼正烤着呢，让我来找你。”

　　“走！回家！”

　　彼方之遥——终——

　　未闻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