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内茶香寥寥,萧衍道:“六弟有没有兴趣和朕对奕一局?”
萧翊淡淡笑道:“恐难从命,臣弟此局不知该赢了好,还是输了好。”
萧衍坐了下来,端起桌上早已备好的茶品了一口,“多日不见,六弟骨子里的东西越发张扬了。”
“将死之人,何须顾忌什么呢,临云山庄有父皇遗命,皇兄动不得,不是么?”
萧衍端着茶杯的手,有不太明显的青筋显露,骨节点点泛白,“要是朕不听父皇遗命,不知六弟该有何作为?”
萧翊道:“皇兄不会做这些只为泄愤却毫不利己的事,山庄一旦出事,父皇与慕老庄主的信言就会在江湖上传开,朝廷与江湖本就不相容,此事势必成为一个噱头,臣弟今日是逼也好,求也好,只希望皇兄放过山庄。”
萧衍道:“你为了她,竟然拿江山社稷与朕开玩笑。”
萧翊道:“臣弟为了她,不是也以性命和皇兄开了一场玩笑么?不过好像是臣弟输了。”
萧衍语气含微微叹息:“多年来,我希望能赢你一次,但是你总是认输得那么快,你的心里从没有认过输吧,当年坐上皇位的是我,你都未曾认输过。”
萧翊语气淡淡地:“何必把输赢看的如此重要,阿萱告诉我,有些好端端的事,偏要争的你死我活,赢了的,高处不胜寒,输了的,再也走不出来。世人都称赞皇兄是一代圣明君主,此事之上,臣弟早已心服口服。”
萧衍意味深长地一笑,轻叩着茶杯,明明一片茶叶也没有的茶水,却被他用茶盖反复过滤,“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你误会了母后多年,当年她逼你抗旨,是我逼她的,因为她怕她的小儿子被大儿子所杀。母后对你了解不多,也低估了你的城府筹谋,我刚好利用了下来,把慕容小姐赐婚给你也是想稳固你的地位,她做的很多事都是为了你,但又不能让人看出来。”
“皇兄特地前来,就为了这件事?”
萧衍有些讶然:“你早就知道?”
“臣弟被贬的那段时间,遭人刺杀,有个人不小心掉了块腰牌,那是母后的东西,也是那个持有腰牌的人让我躲了一剑,他的招法和其他人都不一样,起初臣弟以为是她刻意所为,后来中秋宴会我才明白,这么多年,母后才是最难的人,或许她在帮着她的一个儿子,却又不想另一个儿子死,母后是怎样在后宫生存下来的,恐怕皇兄比我更清楚,她也不愿让我做上皇帝,因为臣弟从小就不知道她是我的母亲。”
萧衍笑道:“别人都说轩王重情重义以德报怨,可他们都不知道就是这个重情重义的轩王把他们耍得团团转。”
“在当下的祁国,臣弟没有一些虚名恐也活不到今天。”
萧衍不以为然道:“你到底是好手段,不过我百思不得其解,其他战役不说,单就孜侥之战,岭渠之战而论,这两场战几乎让你丧命,难道只是为了得一个用兵如神的虚名,那时候朝中人人推脱,你却接下了,我很感激你,今日这一趟,只想知道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萧翊说:“如果不打,祁国就岌岌可危,社稷之于生命,孰重孰轻,臣弟自会掂量。”
萧衍沉默半晌:“如今说来,我竟是小人之心多年了。”
他朝后打了一个手势,楚如辉很快就将两个棋子盒给呈上来了,萧衍打量了一番道:“六弟既不愿和朕下一局,不如我们就赌个简单的吧,两盒棋子,黑子白子。六弟选一个,是白子,朕便输了,优待临云山庄。是黑子,也优待临云山庄,只是六弟的毒恐是不能解。”
萧衍轻微颔首算是应下了。
萧衍略微诧异:“你这般心甘?”
萧翊含着淡淡的笑容,“皇兄既亲自前来,绝不会空手而归,臣弟很感激皇兄给了臣弟一个机会。”
萧衍似无意说道:“萧夫人怀孕了吧。”,明明是问,他却像是说一道旨意一般。
萧翊面色平静,淡淡地笑了一笑,“是萧翊的孩子,无关于已死的轩王。”
萧衍点了点头,楚如辉再上前拿过棋盒,准备给萧翊拿过来。
“不用了,站在那里就可。”说罢,拿起还带着水雾的杯盖,茶杯盖从手中凌空飞出,打在楚如辉左手的棋盒中,杯盖应声落地,像一朵昙花在午夜砰然绽放,不小的声响在安静的屋子内越发清脆,瓷片向四周弹射出去,如同激溅起开的水花,只是这水花尖锐凌厉了太多,有一片还弹在了萧衍的手上,他没有说什么,只是把嵌入手背的细瓷片给拔了出去,扔在了地上,还带着如细丝般的血迹。
如果是一首曲子,前奏总是会柔和一些,不过今日所奏的曲子,从前奏就可以可能看出定然有不一般的气势,黑色的棋子如珍珠一般滚落在地上,地砖坚硬润滑,每一颗棋子掉落下来都是一声脆响,继而再弹起来,再落地,仿佛是高人抚琴正值兴起之时,双手拂过琴弦,灵感来得越发强烈,曲声在这时候达到□□,此起彼伏没有安宁,叮叮当当作响,却如雨丝一般没有断绝,一声又一声,声声都打入人心。
本来嘈乱的声响,竟反觉得更为安静,安静到都可以听到生命的声音,那么强烈,那般微弱,最后一颗棋子也终于安分下来,铿然一声,给这首曲子收了一个很好的尾音,满地的黑色棋子,如黑色的血一般无声无息。
萧衍道:“六弟输了。”
萧翊说:“是,臣弟输了。”
萧衍招了招手,“把另一盒给轩王看看。”
“不必,输了就是输了。”
萧衍走出正厅,候在厅外的楚如辉紧步跟上,临云山庄的三十六级阶梯,转眼已在他们身后,登上马车命车夫启程,行了一个多时辰,萧衍随口问道:“剩下的那一盒呢?”
楚如辉神色一紧,从身后拿出去呈了上去,他打开盖子,黑压压如浓云的一盒棋子,萧衍勃然大怒,覆手打翻了棋盒,同样的震落,,因地面不同,呈现出不同的声响,他虽乘坐的马车比寻常的大了许多。楚如辉跪了下去也尚显得宽敞。
凝满的怒意没有发出来,楚如辉伺候他多年,怎会不知道皇上的想法,这般卑鄙之事,皇上定是不屑做,但是手下的将军替他做了,今天要是输了,确实是白走一趟。
而轩王了解皇上比楚如辉更甚,毕竟是同胞兄弟,他明知道只有一个结果,他明知道只能输,还可以输得那么心甘情愿。
当时另外一盒棋子打开之后,任谁也不能保证该如何收场,轩王何其明白,即使不能十分地确认,但一句话就将之避了过去。
萧衍抬手示意楚如辉平身,冷笑道:“朕道今日轩王怎么敢如此不知分寸,原来在他眼中,朕就是个十足的小人。”
马车缓缓行驶,突然一匹马飞奔至马车前,车夫也有慌神,情急之下忙勒马,车夫的驾车技艺十分成熟,马车稍稍摇晃很快停住。
车夫向马车内禀报了几句,楚如辉掀开车帘大喝道:“轩王好大的胆子,竟敢如此拦皇上车驾。”
萧翊下了马朝车厢内道:“臣弟有未完之言对皇兄讲,不知皇兄可否容臣弟禀来。”
里面并无响动,过了一会儿,楚如辉又掀开车帘,萧衍慢慢走下了马车,楚如辉和车夫也很快退下了,两人分别走向路的两边,以防有人惊扰圣驾。
萧衍看了看萧翊道:“朕今日才算是真正认识了六弟,条条大罪六弟触犯得是得心应手。”
萧翊揽袍跪下:“所以臣弟特来请罪,臣弟请求皇兄法外开恩。”
萧衍微微诧异看向他:“这还是第一次见你如此谦卑。”
萧翊道:“臣弟自问从来都是以臣之礼见君,臣弟也知皇兄对臣弟心有芥蒂,皇兄欲惩处臣弟确是因为当年之事,不过当年之事臣弟不敢说错在何处,臣弟如今无兵无权,无职无名,想请皇兄饶臣弟一命。”
萧衍沉默了一会儿道:“如今的你竟也怕死。”
“是,臣弟如今贪生怕死,臣弟舍不得她。”
萧衍轻微一哂:“你知道君无戏言,而六弟方才答应得那样好,而且也是六弟承认输了。”
“臣弟输了,所以臣弟出尔反尔算不得君子,臣弟再无任何筹码请皇兄放过臣弟,今日臣弟,只是求皇兄网开一面。”
卑微至极的话,他的语气和平常无异,但正是和平常无异,才显得更为谦卑,可以让人认为他从来都是这样。
萧衍看着下跪的萧翊:“以前的你从来都不屑请求什么,朕交给你什么,无论再难再苦的差事,你都能在短时间内向朕复命,现在却连出尔反尔的作为也不以为耻了,一个女人就可以让你骨气傲气全无么?”
萧翊一如既往的淡淡语气:“臣弟当年毕竟年少气盛了些,也知道有些事让皇兄心中不舒服,皇兄得天下民心,臣弟如何敢与皇兄相较。”
萧衍轻讽:“但是民间提及轩王时仍旧一片赞声。”
“如今轩王已死。”
又一匹马向这里奔来,楚如辉都没能拦住,萧翊看到马上的人时,脸色顿时变了,萧衍也有几分讶然转瞬又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