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爱的距离 第84章 第二十一章 6
作者:zhuzhu6p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凌远被凌景鸿催着,只好在床上躺下---只是在许乐风面前就这么躺着,却是浑身的不自在,不由自主地想再坐起来,却迎面看见,父亲扶着老花镜的微微颤抖的手,手上明显的老人斑,认真地凑得极紧的眯着的眼,脸上掩饰不住的忧虑难过。

  父亲。。。真的老了。

  站在还大了他一岁的许乐风旁边,显得要老上十岁。

  他如今体力已经不济,再也不是那个能背着一岁多的小妹,跟他比赛登山,再在河边带着他们俩兄弟拾柴,架柴,点篝火,煮面,烤鱼的父亲了。

  他自从五十岁时候那一次脑出血,固然基本恢复了,却落了手抖的毛病,加之已经不算年轻,因为这一场病,精力也大不如前,便自此告别了手术室,转搞基础科研,出专家门诊,做行政工作,却再也不是那个总是在最危急最为难最让医生们紧张的时刻,看见他走进手术室,就踏实了一半的脑外科主任了。

  他老了,有些时候变得沉默,有些时候变得唠叨,更有些时候带足了让凌岳凌远无可奈何的刚愎自用,不再是那个开明而温和的,会以最正统的理念来教育他们,却又从来允许他们与他辩论,理解他们的‘不正统’的,传统却并不古板的父亲了。

  凌远一直替父亲难受。

  自父亲在康复过程中,无可奈何地举着颤抖的手,摇着头说,“这双手,是无论如何做不了显维外科了”,然后颓废地闭上眼的那一刻,他便就定了上医学院的心思,当报了志愿拿了录取通知之后,经常很感兴趣地引着父亲讲他自己从医的往事,当时因为脑出血后遗症,说话有些不大利索的父亲,固然被母亲唠叨着康复复健就是要多运动,多讲话,却越发不爱讲话,直到给即将上医学院的凌远讲起来自己曾经走过的路,才越讲越有兴致,从说不顺到越来越顺,经常到陈忆来催爷俩睡觉。

  父亲是这世上最疼自己的人。

  这一点,凌远从无质疑。

  小时候,总觉得跟母亲隔了层什么,他说不清楚,总有些紧张和不甘心。

  于是,他既能体会到母亲任何一点细微的不开心,总有法子哄的她开心,又经常有些匪夷所思地淘气,惹事生非,模糊地期待着母亲的反应----然而,母亲从未愤怒或者急火攻心,总有种无可奈何的忍耐,甚至。。。谨慎小心。

  父亲却从来没有。于是他在父亲面前便没有那么多的荒谬言行,却也可以坦然地,毫无保留地与父亲争执。

  当他开始走进医院,总是能听见人议论,这是凌景鸿的儿子,这样的时候,也有着少年人明显的不耐烦和隐约的骄傲。

  如果。。。如果一切就这样下去,他如今,会不会是个对自己拥有的一切,很满足的,优秀而单纯的外科医生?

  凌远怔怔地望着父亲,一度,竟然几乎忘记了许乐风的存在,直到听见许乐风与凌景鸿告辞,并且很诚恳地要与他订下下次喝酒的时间,他才抬头,却愕然发现父亲眼圈微红,望着许乐风道,

  “结婚周年,喝酒叙旧,满脑子都是你的事业。。。你。。。你心里真一点儿都不心疼孩子吗?他才三十出头,胃底,十二指肠,两大块溃疡,现在影响到了血管。许乐风,我本来总相信血浓于水,父子连心,你真能到了他都吐了血,你还是摆着领导风度地指示训话?”

  凌远一时呆了,父亲在那一场生母闹出的认亲闹剧之后,已经不再与许乐风来往,然而,却也没有说过他半句不是,两人从来没有翻脸,又或者说,凌远本不能想象,父亲这样的人,会对任何外人,直面指责。

  是。。。为了他?

  许乐风也有几分惊诧,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这辈子最后悔最窝囊最恨自己的一件事,”凌景鸿说着,脸颊抽搐,眼泪,顺着脸颊淌下来,“就是16年前,因为愚蠢和自己的软弱,答应了把我儿子,‘还’给你们。然后,再又因为已经错了一次,总觉得自己没有保护好孩子,已经失去了做他父亲的资格,就任由你们两个疯子,变着法儿地折腾我的孩子。”

  “景鸿,他姓凌,从来就是你的孩子。你知道我这人,并不屑于说假话骗没有必要去骗的人。那个生了他的女人心里是怎么想,是她的事情,而我,我告诉你,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过丝毫让你们把他还给我的念头,从来没有。”

  许乐风缓缓开口,脸上的神情平静而淡漠,“至于他能走到什么地步,我能帮多少,那也看他的造化,我的造化。景鸿,我没有逼他做过任何一件他不想做的事情,以后也不会。”

  许乐风说罢,转身走出了门。

  凌远很想与凌景鸿说几句什么,却完全说不出任何的话,只是呆望着他,而他,也就那么站着,仿佛神思已经不在此地。

  凌欢是何时进来,何时把椅子搬过来让父亲坐下,何时将一杯茶放到父亲面前,何时又悄悄地离开了。。。凌远都恍惚地知道,却又似乎没有确切的印象。

  病房里日光灯的光,有些惨白地落在父亲的脸上,父亲垂着眼皮,手里握着那杯茶,很久,都不言,不动,仿佛石化了似地,坐在离他只有半米的地方。

  他脸上的神情,一如十六年前。

  在这一刻,凌远蓦然明白,父亲从16年前的那一天,就已经老了。

  16年前,卫生部大院的老住处,那时候家里的客厅不大,也许还没有这间病房大,当时他的面前,是父母,和几天前,对他说,自己是他的母亲,被自己斥为抑郁躁狂综合症,幻想症症状的女人。

  然而,现在,她在他的家里,与父母,坐在一起。

  父母都沉默着,而她,是那么热切的神情。

  “你看你小时候的照片。看妈妈小时候,看你爸爸小时候,你看,你这眉毛,眼睛,完全是他的翻版,鼻子,嘴巴,可不都是我的?”

  “我一直注视着你,一直,你上小学,调皮捣蛋,你装病不上学去买洋画,跟别人赌洋画儿,赢得太多,对方急了,一拥而上要揍你,你记得那个把他们赶走的阿姨么?当时你的嘴巴真甜,真会说话,我问你怕不怕,以后还要不要这样了?你说,要,如果不来,怎么看得见这么漂亮的阿姨?”

  “你跳级,上少年班,一直跟比你大的孩子同学,但是却偏偏个子长得晚,运动上,就吃亏,你却是不服输的个性,一个人在操场上练球。那时候,我真高兴,我就能一直看你那么长的时间。看你生气,看你笑,看你有时候自己跟自己做鬼脸,想着些奇怪的招数。我的孩子,是个多么聪明可爱的孩子啊。”

  。。。。。。

  他听着她说,却是望着父母。父母却都沉默地低着头,没有阻止,没有愤怒,没有反驳。

  于是,许许多多从前模糊的不自在----与母亲之间,隔着的那层说不出的不够亲昵,如今变得可怕地清晰。

  那女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说自己对他的爱与不舍,说自己这多年的撕心裂肺。。。

  而他,在父母的沉默中,只觉得惶恐,越来越惶恐,终于,他打断了她,以一种从前,决不敢当着父母如此粗蛮地说话的语气打断了她。

  “你别再啰嗦了。”他当时站起来,往后退,指着她,“就算你说的是事实,就算是。没有人从你手里把你的孩子偷走,是你不要了。笑话,不要了这多年,当初扔出去的时候,才1个月,大冬天,你想必已经是当你的孩子死了。这时候,掘坟吗?你在我已经不太需要人养的时候来找我,你不觉得,你无耻?你把我爸爸妈妈当什么?你滚,滚出我家去,以后不要跟着我,我不想再看见你。”

  “我当然安排好了一切,我怎么可能当孩子死了?我怎么可能让我的孩子死?”她也站起来,“我一直看着凌大夫把你抱起来,我一直注意着你,一直,我就是要给你找最适合寄养你的人家,比你跟着我还好的人家。我怎么是不管你?”

  “寄养?”凌远重复这两个字,声调已经变了音,然后不可抑制地狂笑,“你给寄养费了吗?”

  她却没有丝毫的尴尬,仿佛没有听出他的讽刺,“我给你安排好了一切。你5个月的时候,你养父母已经准备把你送到福利院了,他们已经决定了,你马上就要被送走,等你养父一出差,就送走;我当然不能让他们把你送到个不配养你的人家,我找到你父亲的岳母-----她以前就找过我,让我把孩子留下,有什么问题他们可以帮忙,给他留个后,那么优秀的男人不能没有后,我知道他们的心思。他们怕他不踏实,有了儿子,就踏实了,不想其它了。我自然不是因为她找我才留下你。为了得到你,我花了多少心思,怎么能不要你。。。但是,她既然说过会帮我,尤其是帮这个他唯一的儿子,我就去找她,让她想想办法,然后,他们留下了你。这也是个政治任务。对他们而言,只不过是个政治任务而已,他们完成得不错,而我,才是你的妈妈。”

  “小远,我一切都是为你好。如今,依然是为你。为了给你更好的,比现在更好的生活呀。”

  他们要把你送回福利院了。。。。

  然后,他们留下了你。这也是个政治任务。

  然后,他们留下了你。。。政治任务。

  然后。。。

  所有的所有,快乐的,骄傲的,温暖的。。。。都在那一瞬间,如同海边,他哄欢欢高兴时候用沙子和水塑的漂亮气派的城堡,本来那么帅气地立着,却就在浪来的那一瞬,成了瘫软的泥沙。

  他的心,一点点一点点地沉下去,在彻底地坠落之前,他轻轻地,带着最后一点奢望地望着凌景鸿,极低声地叫,“爸爸?”

  父亲没有答。

  “爸爸?”

  他想向凌景鸿走过去,却挪不动脚步。

  “小远。。。对不起。”

  那是父亲的回话。

  那是他长到16岁,第一次看见,连面对着偏瘫的可能都只是平静地悲伤着的父亲,流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