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不吃饿得慌,江湖顿顿五饱餐,唐景反而吃得特别多。
这一顿饭吃过后,下一顿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吃。
他希望华夜也多吃些。
但华夜却一直在看着婷婷,目中充满了忧虑之色。
他显然有根多话要问唐景,却又不能在婷婷面前间出来。
饭桌上只有婷婷是愉快的。
知道得越少,烦恼忧虑就越少,所以有时候无知反而是幸福快乐。
婷婷忽然道:“今天你们怎么不喝酒?”
唐景勉强笑道:“只有真正的酒鬼,白天才喝酒。”
婷婷道:“你们还不是真正的酒鬼?”
唐景道:“幸好还不是。”
婷婷垂下头,忽又轻轻道:“若是喜酒呢?”
唐景心里好象突然被刺了一针。
喜酒,他们岂非本在等着喝华夜的喜酒?
他抬起头,就发现华夜的手在颤抖
。一张脸已苍白如纸。
没有喜酒了。
什么都没有了。
只有血!是别人的血,是自己的血,流不尽的血,是别人的,是自己的。
你手上只要沾着一点血腥,这一生就永远要在血腥中打滚。
唐景正在喝汤,只觉得这汤也又酸又腥,就好像血一样。
婷婷的脸上,却己泛起了红晕,幸福的红晕。
她垂着头
轻轻道:“刚才……刚才他已跟我说了,他说你们也都已知道。”
唐景茫然道:“都知道。”
婷婷红着脸
嫣然道:“我以为你们一定会恭喜我们的!”
唐景道:“恭喜恭喜,大喜。”
他只觉得嘴里满是苦水,吞也吞不下去,吐也吐不出来。
他知道华夜心里一定比他更苦。
婷婷道:“既然有事值得恭喜,你们为什么不一醉方休呢?”
华夜忽然站起来,道:“谁说我们不喝酒,我去拿酒去。”
婷婷嫣然道:“今天我也想喝一点,我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华夜道:“我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他虽已站起来,但身子却似已僵硬。
院子里的尸身还没有埋葬,正在阳光下逐渐干瘪萎缩。
追杀他们的人已经在路上,随时随刻都可能出现。
她平静幸福的生活,眼见就要毁灭,连生命都可能毁灭。
可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华夜只觉得面颊冰冷,眼泪已沿着面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唐景实在不忍再看华夜面上的表情,也不忍再看婷婷。
他生怕看了之后,自己也会哭。
项青云一直在扒饭,一口一口咽下去,忽然放下筷子站起来
道:“我出去一趟。”
唐景道:“到哪里去?”
其实他根本不必问的。
他当然知道项青云是要他们挡住那些人。
项青云道:“我出去走走。”
唐景道:“走一起去。”
婷婷道:“你们要出去,酒还没有喝。”
唐景勉强笑道:“酒可以等我们回来再喝,我们去找些新鲜竹笋来烧鸡。”
华夜忽然笑了笑,淡淡道:“你们不必去了,竹笋已在院子里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出奇。
平静得可怕。
唐景回过头,一颗心也立刻沉了下去。
四个人已慢慢地走入了院子。
阳光灿烂,百花齐放。
多么好的天气。
第一个人慢慢地走进来,四面看了一眼,喃喃道:“雅致清新不错。”
这人的脸很长,就象驴的脸,脸上长满了了金钱麻子的疙瘩,眼睛里布满血丝。
有些人天生就带着种凶相,这个人就是这类人
院子里有个石磨。
他慢慢地坐下来,拔出一柄沉重的鬼面九环刀。
他就用这把刀开始修他的指甲。
三十六斤重的鬼面九环刀,在他手里,轻得就像是柳叶刀一样。
华夜认得他。
他叫罗刹!
杀手这组织中,杀人最多的就是他。
他每次杀人时都已接近疯狂,一看到血,就完全疯狂。
上次刺杀申屠莫及的行动,一定也有他。
第二个人慢慢地走进来,也四面看了一眼,道:“不错,能死在这地方真不错。”
这人的脸是惨青色的,看不见肉,鼻如鹰钩,眼睛也好象专吃死尸的兀鹰一样。
他手里提着柄哭丧棒,哭丧棒也象他的脸一样,闪着惨青色的光。
他看来并没有罗刹凶恶,但却更阴沉――阴沉有时比凶恶更可怕。
院子里有棵桃树。
他一走进来,就在树荫下躺了下去,因为他一向最憎恶阳光。
华夜不认得他,却认得他的剑。
“阴魂剑”丁宝。
“七月十五”早已在吸收这个人,而且花了不少代价,他当然是值得的。
他从不轻易杀人,甚至很少出手。
可是他要杀的人,都已进了棺材。
他杀人时从不愿有人在旁边看着
因为有时连他自己都觉得他用的法子太残酷。
“你若要杀一个人,就得要他变做鬼魂之后,都不敢找你报复!”
第三个人高大得已有些臃肿,但脚步很轻,比兔子还轻。
华夜当然也认得他。
这人竟是高岗。
他慢慢地走进来,四面看了一眼,悠然道:“不错,真个不错,能在这地方等死,
福气真不错。”
他也坐下来,用手里的小刀修胡子。
他跟罗刹本是死党,一举一动都在有意无意问模仿着罗刹。
若说他这人唯一的朋友就是罗刹。
第四个看来很斯文,很和气,白白净净的脸,胡子修饰得干净而整齐。
他背负着双手,施施然走了进来,不但脸带着微笑,眼睛也是笑眯眯地。
他没有说话,身上也没有兵器。
他看来就像是个特地来拜访朋友的文士。
但华夜和唐景看见这个人,却忽然觉得有阵寒意自足底升起。
其实这人比罗刹、高岗加起来还要可怕很多。
因为他们认得他。他就是。
“七月十五”这组织的首领,“黄昏才子”黄峰!
华夜在这组织已逾三年,但却从来未见过黄峰亲自出手。
据说他杀人很慢,非常慢,杀人蜂杀人很快,黄蜂杀人很慢。
据说他有一次杀一个人竟杀了三天。
据说三天后这人断气时,谁也认不出他曾经是个人了。
但这些当然只不过是谣言,相信的人并不多。
因为他实在太斯文,太秀才气,而且文质彬彬,温柔有礼。
看上去就是一个地道读书人,怎么会杀人呢?
现在他还潇洒地站在院子里等,既不着急,也没有发脾气象就是要他再等七天七夜也
没关系。
但华夜和唐景却知道
现在他们己到了非出去不可的时候:
他们对望了一眼。
唐景悄悄地从墙上抽下了他的剑。
华夜慢慢地从墙角抄起他的枪。
婷婷忽然道:“外面又有人来了,是不是你请来喝喜酒的朋友?”
华夜咬了咬牙,道:“他们不是朋友!”
婷婷道:“不是朋友,是什么人?”
华夜道:“是盗匪。”
婷婷脸色变了,仿佛立刻就要晕倒。
华夜心里又是一阵酸楚,柔声道:“我叫无名扶你回房去歇一歇。”我很快就会将盗匪
赶跑的。”
婷婷道:“真的很快?”
华夜道:“真的!”
他勉强忍耐着,不让泪流下。
他只希望这是自己最后一次骗她。
也许这真是最后一次了。
罗刹该修指甲修指甲,高岗该干嘛就干嘛,丁宝躺在石磨上好像真的睡了
在他们眼中,“小景”和华夜己只不过是两个死人。
但黄峰却迎了上去,笑容温柔而亲切,微笑道:“你们这两天辛苦了?”
唐景居然也笑了笑,道:“还好。”
黄峰道:“昨天睡得好不好?”
唐景道:“我们倒还睡得着,吃得饱。”
黄峰又笑了道:“能吃得睡得就是福气,上次我给你们的银子,你们花光了吗?”
唐景道:“还有一点。”
黄峰笑道:“当然还有,我早就听说申屠莫及是个很大方的人。”
唐景道:“不错,他给了我们每个人五万两,想不到救人比杀人赚的钱还多。”
黄峰点点头,道:“这倒是提醒了我,我以后只怕也要改行了。”
唐景道:“现在呢!”
黄峰微笑着说道:“现在我还想免费杀几个人。”
唐景叹了口气,道:“我本该也免费杀个人的,只可惜他的皮太厚了,我也免得费气
力。”
黄峰道:“你是说高岗?”
唐景道:“我只奇怪皮这么厚的人,胡子是怎么长出来的。”
黄峰道:“他的确厚颜、无耻,而且还杀了两个伙伴,你猜我要怎么样对付他?”
唐景道:“猜不出!”
黄峰道:“我准备赏给他五百两银子,因为他总算活着回去将你们的行踪告诉了
我。”
他笑了笑,悠然道:“你看,我赏罚是不是一向公平得很?”
唐景道:“的确公平得很。”
黄峰忽然又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现在陪我聊天,不过是在等机会杀我,我始
终认为你是最懂得怎么样杀一个人。所以我实在替你可惜!”
唐景道:“你还知道什么?”
黄峰道:“我也知道你们一定会在这里等着我的。”
唐景道:“为什么?”
黄峰道:“因为带着个女人走路,总是不大方便,这女人偏偏又丢不下的。”
他忽然向华夜笑了笑,道:“你说对不对?”
华夜冷冷道:“对极了。”
黄峰微笑道:“久闻嫂夫人是位天仙般的美人,你为什么不请出来让我们见见?”
华夜道:“她只见人,可不见畜生”
他身子突然僵硬,声音立刻嘶哑。
因为他已听到婷婷的脚步声。
婷婷已挣扎着,走了出来,正在不停地喘息。
每个人的眼睛都突然睁大了,就像是突然看见一个有三条腿的人。
罗刹突然大笑,道:“你们看见了没有,这就是华夜的女人!”
高岗大笑道:“这是个女人么?这简直是个奇葩,不折不扣的奇葩。”
罗刹道:“若果谁要娶这种奇葩,我情愿去做和尚,情愿一头撞死!”
华夜的脸已因痛苦而扭曲变形。
他不敢再回头去看婷婷。
他突然像一条负伤的野兽般冲了出去――
他宁可死,宁可死一千次、一万次,也不愿让婷婷受到这种打击。
江湖中武林世家都觉得刀法、剑法,常常会认为用双刀双剑是件很愚蠢,甚至在枪法的名家眼中看来,双枪简直就不能算是一种枪。
因为武功也正如世上很多别的事一样,多,并不一定就是好,单一专注。
一个手上长着七根指头的人,并不见得能比只有五根指头的人更精于点穴。
真正精于点穴的人,只要用一根手指就已足够了。
可是用双刀双剑的人,也有他们的道理。
“一心多用,双管齐下,攻守兼备未必不是好事不是好武功”
无论哪种道理比较正确,现在却绝不会有人认为华夜是可笑的。
他的双枪就像是黄蜂的针,飞猛虎的掌,一长一短。
他从黄峰面前冲了出去,他短枪已飞出,这一枪飞出,就表示血战
但唐景还是没有动。因为黄峰也没有动,甚至连看都没有去看华夜一眼。
他眼睛一直盯着唐景的手,握剑的手。
唐景已可感觉到自己的手心渗着冷汗。
黄峰忽然笑了笑,道:我若是你,现在就已将这柄剑放下来:
唐景道:哦』”
黄峰道:因为你若放下这柄剑,也许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唐景道:有多少机会”
道:并不多,但至少总比完全没有机会好些:
唐景道:华夜已完全没有机会:黄峰道:他枪法不错,在用枪的一流高手中,他几
乎已可算是最好的一个:
唐景道:你说得很实在。”黄峰道:我看过他的枪法,也看
过他杀人,世上绝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武功。”
唐景道:我知道你一定很注意他。”
黄峰道:我也很了解罗刹和高岗。”
唐景道:你认为他们已足够对付华夜:
黄峰道:至少已差不多:
唐景道:我呢。”
黄峰道:我当然很了解你。”唐景道:你和丁宝已足够对付我』”黄峰微笑道
:已嫌多
唐景道:你算准了才来的:黄峰道:要知已知彼,才能百战百胜,若没有十拿九
稳的把握,我怎么会来。”
唐景突然长长吐出口气,就像久旱逢甘霖。
“十拿九稳的黄峰毕竟还算错了一次。”
他没有将项青云算进去。
他当然做梦也不会想到,昔年威镇武林的战刑天也在这里。
“无论是多与少的错误,都可能会是致命的错误。”
他这次犯的错误可真大得要命。唐景慢慢地点了点头,道:你的确算得很准,他们
四个人的确已是足够对付我们两个。”
现在他们虽然没有看见项青云,但他却知道项青云定会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的。
他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双枪飞舞。闪动银光,映在他的脸上,他看来从未如此轻松过。
黄峰盯着他的脸。忽又笑了笑
道:我知道这里还有一个人。”
唐景道:你知道”
黄峰谈淡地道:所以我们来的人也不止四个。”
唐景叹了口气道:我虽然没看见,但总算早已想到了。”
黄峰道:哦。”
飞舞的刀和枪就在他的身后,距离他还不及两尺。
刀枪相击,不时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凛测的刀风,已使他的发鬃散乱。
但是他脸上却连一根肌肉都没有颤动。
唐景也不能不佩服,他也从来未见过如此镇静的人。
他也笑了笑,道:还有别的人呢是不是在后面准备放火”
黄峰道:是:
唐景道:先放火断了我的退路,再绕到前面和你们前后夹击,
黄峰道:你好象很了解我。”
唐景道:我学得快:
黄峰叹道:你本来的确可以做我的左膀右臂。”
他目光忽然从唐景的身上移开,移到婷婷身上。
婷婷还站在门口
她纤细瘦弱的手扶着门,仿佛随时都可能倒下去。
可是她没有倒下去。
她身子似已完全僵硬,脸上也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
她虽然没有倒下去,但她整个人却似已完全崩溃。
你永远无法想象到那是种多么姿势和表情。
唐景不忍回头去看她,忽又笑了笑,道:火起了么”
黄峰道:还没有:
唐景道:为什么还没有
黄峰道:你在替我着急。”
唐景道:我只怕他们不会放火:
黄峰道:谁都会放火:
唐景道:只有一种人不会:
黄峰道:死人。”
唐景笑了。
就在这时,黄峰已从他身前冲过去,冲向婷婷,一直躺在石磨的丁宝,也突然掠起,
惨碧色的一闪,急刺唐景的脖子。
但也就在这时,屋背后突然飞过来两条人影:砰”的,跌在地黄峰没有看这两个
人,因为他早已算准他们已经是死人已看出自己算错了一着。
现在他的目标是婷婷。他也看得出华夜对婷婷的感情。只要能将婷婷挟持,这一战纵不
能胜,至少也能全身而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