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不起我白头发。”她翻他白眼。
虽是故意嗔挑他,话说出口却不禁一阵黯然苦涩,有点难过,有点委屈,有点还不太适应就将这件事情如此轻易的说出口。
如往事如烟一般轻易。
沉默了许久。
他独自低头忙着,纱布在她肩膀上环绕,将她的伤口紧实而有力的固定住,半晌,包扎好了,重重一系,让她短短地吃痛,听他问道:
“好点了么?”
画秋点头,看着他这纯澈而满意的眼睛,似是自言自语般,微微叹道:
“头发银色的……也有坏人啊。”
他看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衣服,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所幸房间内不是太冷,却晃神间望向窗外雨已倾盆,也不好再吩咐下人拿干净的衣裳过来。
“你干过什么坏事?”
他起身,随口问着,从衣柜中取了自己的衣服,提起来与她比了比,稍稍有些宽大,却没办法,递给她,说道:
“你……委屈一下吧。”
画秋接过衣服,站起身,将滴着冰水的碎发拢到脑后,像画屏后面走去,衣香鬓影的薄影后是她轻描淡写道:
“我杀过人啊。”
“啊?”他闻言惊呼。
“我说我杀过人啊。”
声音被脱下来的衣服笼罩在里面,朦朦胧胧,却依旧清晰可见。
双手已经冻得动作迟缓,许久才将自己身上紧紧贴着的衣服扒下来,看着自己浑身精光却仍湿透,来不及寒战,心下蓦地烦躁:
“哎,小子,你能不能再给我件衣服?我浑身湿着要我怎么穿!”
那少年闻言一怔,怪自己料事不周,随而又从衣柜中取了一件衣服走过来扔给她,认真道:
“我不叫小子,我叫慕叶。”
他似是朝这边吼的。
好像是。
不然怎么会一阵死寂。
他透过画屏,依稀可见她的身形,虽是遮着衣服,画屏图案也使她的线条阴影模糊难辨,但这种需要填充的空白,却更引人遐思。
她自是发觉了,佯装无事,透过画屏的阴影,隐约感觉他极快地背过身去了。
她轻笑,似是想起什么般,问道:
“慕叶?慕福儿是你什么人?”
他有短暂的一怔,回道:“是我妹妹,怎么?你认识她?”
“我认识靳宇轩。”她直接明了的回答,心中不免有些怅然,“慕福儿没向你说起过我么?”
也不知那少年是怕她难过还是怎么,有些尴尬地笑道:“我妹妹,不太爱搭理我,好像靳宇轩是她亲哥一样,这是投错了胎的。”
画秋闻言有趣,却也没何反应,自顾自地用他干净的衣服擦着头发,湿漉漉的,有一些长了,终于长了,时光啊,终还是有一些痕迹的。
她看着垂下来的银发,这样的颜色显得与一切都那样格格不入,陌生至极,这落空感让她觉得连那些黑色的部分,也原不该是这样颜色的。
真的……灰白的很明显呢。
她整了整衣衫,没有镜子,也无暇去管凌乱的碎发,任它们自然而然地垂于肩上,穿好衣裳,弯腰拣起那湿透的衣衫,走了出去。
他深蓝色的衣衫套在她身上极不合适,柔弱的肩膀显得更加不盈一握,两侧衣袖宽了大截,长袖折叠处才是那双白璧无瑕般的玉手。宽服大袖,却平白显出一番高贵雍容之气。
银白的发丝与湛蓝相配,映得她更添几分显姿丽尊贵,脱俗却不失妩媚,浓密的睫毛下一片明眸似海,这样的女人,万万不可再涂唇。
那名叫慕叶的少年眼眸忽而一晃,站在原处仿若呆住,从未有过的无法控制的心绪让他震惊而迷惑。
自她从画屏出来的那第一瞬起,那满画屏的人与事,街与景,皆不足以成为她的背景色,太过平淡无奇。
“我没骗你,我真杀了人。”她说。
不是她喜欢将罪行往自己身上揽,而是洺卿的死,无论间接抑或直接,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她很恨,所以追悔莫及。
慕叶听了她说这话,才将他从沉吟的思绪中拉回,中断了心思,一面在心底惭怍于方才自己无礼,一面喃喃自语着:
“为什么杀人?”只见他走过来,将桌上倒扣的茶杯翻过来,要倾杯茶给她。
待已倒半盏,才恍然发觉那茶已凉透。
他放下手中动作,也随她一同坐下来,忽然说:
“算了。”
画秋似是很久没再看到这般无邪的人了,也不恼她把仍淌着水的衣服就扔在桌子上,地下也是湿的一塌糊涂,宛若经历势不可当地暴风雨一般,狼藉一片。
经过这一番折腾,夜已深了,房间内稍暖的气氛让她忽然觉得疲极。
她坐于桌旁,听着房间外千篇一律的雨声,单手撑着脑袋,望着他,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为什么知道我是坏人,还帮我?”
她只当答谢他好意,将那半盏凉茶一股脑灌入腹中,不及他阻止。
这样不顾别人好坏,只要从她身上看到一丝丝温暖,便会永远记得,日后想起千万次也感激千万次,不遗余力地去相信她,去帮助她。
这样的人,画秋觉得很熟悉,很熟悉啊。
忽然有一种感觉,想好好保护这个人,让他永远也别变。
所以,与皇上对她的情分是否同出一辙?
里面好像有很多相似之处,却不尽然,大抵都是偏爱干净的东西,却连自己都照顾不好。
“因为我不知道。”他没有半分矫作,所言句句真实。
的确,那时你并不知道,所以现在知道了,将我赶出去也来不及了。
又是久久的沉默。
她想,也许的确是这样。
我们都是彻头彻尾的恶人,可是最初的心思都是善良的。也许辛汝本来的目的也是好的,只是我们没有同他一样纯澈的眼睛。自动戴上了一层对这个世界抵拒的网,看不清,却自以为是对方浑浊,而不是自己的眼睛。
“谢谢你。”
她很困了,不知是被冻得麻木还是真的很累,恍惚中觉得周身很冷,脑门很晕,她就那样撑着脑袋望着他,毫无规避之意。
仿佛要看穿他的灵魂,看穿他的一生,往昔与前路,仿佛要看透他与曾经的自己究竟有哪里不一样。
我变了,画秋变成她曾经最害怕变成的样子了。
她曾经固执地坚持着本初,她认为一个人莫要放弃了最真实的自己,无论这个世界做了什么。
然而这些时间,我不知道,是什么把我的棱角磨平了,是什么将我曾经为之倾尽所有的信念,转为连我自己也不屑的渺渺烟云,它随着从我心间罅隙穿膛而过的风,毫不费力的将它们全部带走了。
曾经被我自命清高的保护着的善良,沾沾自喜着,追着追着就忘了。然后再好长一段时间内消失得毫无痕迹,再拾起来,好像也很平静了。
我恨赵辛汝,恨赵兀宏,恨不得杀了他们。
人最怕什么?
人怕的太多了。
你害怕么?当你再一次拿起曾经狂热、挚爱的某件东西,内心可怕的平静与冷漠,悲乐丝毫不能引起你的悸动,你不知不觉强大到习惯了失去,这种傻逼的感觉。
所以有人宁愿每次挫折都痛苦的像个疯子,也不愿意有朝一日学会自我修复和沉默。
我一直在成长这条路上走着,但是现在想说:
真的,真的好累呢。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冒出这样一句,总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眼睛不自觉的闭上直到睡着了。
隐约间,慕叶好像把他床榻上的被子都裹在她身上了,然后不得已,陪她在桌子上趴了一夜。
啧,真狼狈啊。
连她也不忍叫醒,连下人也不忍叫醒的人,第二天清晨一有人走动他便醒了,从桌子上爬起来,顶着一身的酸痛,轻轻开了门又掩上,才开口与下人嘱咐着:
做些滋补的,不要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