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旧事 第56章 托孤
作者:不辞冰雪ice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的脑中嗡嗡作响的只剩下了那一句话——“陛下不好了。”

  我从来没有觉得脚步如此沉重过,竟连殿里矮矮的门槛也迈不过去,身子却好似轻轻飘在空中,毫无着落,也毫无依托。

  白泽好像是哭了,这个不懂事的孩子,穿着一身婚服哭成这样,是不吉利的啊。

  耶耶······在哪儿来着?

  立政殿、九成宫······翠微宫,翠微宫,阿芮说什么,她说,公主您还不明白么?陛下突然着急起公主的婚事,大概······大概是怕自己熬不过去了······

  终南山麓,山光如泼黛,故名翠微宫。

  从长安到终南,耶耶,我还能再见你最后一面么······

  温暖的掌心突然覆住我无力的指尖,舜华的气息扑了满怀:“愣着干什么,我背你,来!”而后轻轻蹲下在我面前。

  我下意识地倚在了他背上,手臂轻轻环住了他。

  皓月当空,长安城一景一物在脚下掠过,光影交错间,恍若往事重上心头。

  “耶耶,耶耶,你看兕子写得像不像?”

  “耶耶,今天九哥还夸我飞白写得好,和耶耶一样好!”

  “阿耶也舍不得小兕子啊!可是女儿长大了,总要嫁人了,兕子会嫁给一个自己喜欢的人,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就不会太舍不得阿耶了。”

  “那天晚上,你还躲在朕的怀里,乖得像一只猫儿,拽着朕的衣角,说想阿娘了、想哥哥了,朕哭,你就搂着朕的脖子,说阿耶别哭。”

  “这是朕和你阿娘,在你百日生辰时,命人用昆仑软玉打造的,里面是个犀牛的纹路,长久的盼望,像你的小字一样,兕子,为你遮风挡雨。”

  “总觉得你还那么小,怎么会舍得离开阿耶啊。”

  怎么舍得······离开我啊·····

  阿耶!

  月下呼啸而过的夜风吹痛我的脸颊,紧紧依偎在舜华背上的我,眼泪像连珠子一样落下。

  阿耶,长安城的月,多久没有这般圆满过了?五月己巳日,早过了十五,哪儿来的圆月呢?圆月,是团圆的日子啊。

  翠微宫的含风殿里,烛火正明,透过绿纱窗,我看到窗子里隐约几个人影。

  “太子仁孝,公辈所知······”

  我和舜华赶到含风殿时,这么一句话便入了耳,我强忍着不冲进去看耶耶,侧身躲在殿外,探头向殿里张望,想等他们都走了再过去。

  离我最近的那个人应是中书令褚遂良,他正伏案唏嘘,依言执笔写着什么,旁边那个圆领白袍的,就是我的舅舅,长孙无忌,而离倚坐在榻上的耶耶最近的,那个朱衣太子常服的身影,便是九哥。

  “卿等忠烈,简在朕心。昔汉武寄霍光,刘备托诸葛,朕之后事,一以委卿。尽诚辅佐太子,永保大唐宗社······”

  一段话说得气喘吁吁,停下来咳了很多次,殿外的我捂住了嘴巴,压抑着轻轻抽泣。

  咳嗽声弱了下去,耶耶复又握住了九哥的手,叮嘱道:“无忌、遂良在,勿忧天下!无忌尽忠于我,我有天下,多其力也。我死后,你切勿轻信小人谗言······咳咳!”

  话未说完,又是一阵猛烈地咳嗽,旁边的宫人忙递过帕子,帕上赫然咳出一片殷红血色。

  “父亲!”

  九哥慌忙跪坐在榻边,轻轻顺着他的背,我看到九哥的眼圈泛红,应是哭过了。

  耶耶摇摇头,依旧紧紧握住九哥的手,长长一叹:“朕的天下,如何?”

  九哥嗓音里带了抽噎:“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雉奴啊······”

  良久,耶耶像当年一样轻轻摸了摸九哥的头,仿佛面前的不是这略带稚气却足够坚毅的山少年,而依旧是曾经那个眼神温和,聪明懂事的小孩子。

  “雉奴啊······这天下,你从我这里接过去,待你百岁之后来见我,还我的,也需得是这样一个太平盛世啊!”

  九哥闻言,潸然泪下。

  退后一步,双手覆于前额上,长拜于榻前,一字一顿道:“儿,定不负所托!”

  耶耶看着九哥,轻轻笑了。

  似乎是很累很累的样子,他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都退下吧,朕想和无忌最后再说几句话。”

  旁边的小太监忍不住提醒道:“陛下!您该歇息了!”

  耶耶依旧是摇头:“别骗朕了,朕知道,时候不多了,再不说,日后便说不成了······”

  众人都退下之后,殿里便只剩下了耶耶和舅舅。

  明晃晃的烛火下,两个人被岁月拉长的影子,有了些许沧桑的味道。

  “辅机啊·····”

  耶耶艰难地伸出了手,握成拳头,在他肩膀上无力的一击。

  “到如今,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舅舅想了一阵,摇头叹气:“三十、四十?还不止吧。”

  “是整整三十六年了!”

  “难为陛下还记得这样清楚。”

  耶耶似乎是陷在了回忆里,暗淡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说起了少年往事:“说起来,我们还是不打不相识,当时年轻气盛啊,谁也不让谁。”

  舅舅也露出了笑意:“若不是当年我让着你,能结结实实挨上你那一拳?”

  二人相视而笑,面前的,不再是垂垂老矣的君王,也不再是须发皆白的老臣,时光荏苒,恍若相对的,仍是昨日总角少年,长歌痛饮,不醉不还。

  耶耶又是一声长叹:“想想日子过得真是太快,你老了,神弓拉不动了,朕也老了,却还是梦到以前,戎马一生,文治武功,这一生若此,也是快意潇洒,可是辅机,你说,朕的梦里,为何不是黄金战甲征战凯旋,不是沙场杀敌剑指千军,也不是登基祭天,不是史册功名。”

  “那陛下梦里的都是什么?”

  “是长安。”

  “长安?”

  “十七岁时候的长安啊。”

  舅舅了然一笑:“那个时候还没有大唐,更没有秦王,陛下,还只是李家天不怕地不怕,总爱惹麻烦的二公子。”

  “那是你我相识的第二年,”耶耶似梦呓般轻轻念叨:“李家,长孙家,长安的桃花开满时候,真是好看啊。”

  “那桃花树下还站着一个人吧?”

  耶耶笑了,轻轻弯起唇角:“是啊,站在桃花树下的,你的小妹妹,我的观音婢。”

  突然间,两个人都沉默了。

  “辅机,当年起兵离开晋阳时,我曾许诺过她,会给这天下一个太平盛世······如今,你说,朕治下的,是个盛世吗······”

  舅舅的声音里突然带了哽咽:“前后百年,再无明主如君者!”

  耶耶似乎很欣慰,却再无力露出一个笑,只是喃喃默念:“那朕便放心了,可以安心地,去见她了······”

  “陛下——!”

  “辅机,先退下吧,朕还有一个人要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