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空如洗，几朵流云来去。

　　翠色缺胯衫的崔忻停下手中折扇，桃花眼微微睁大：“你和她说要放她走？她信了？”

　　宇文测一身驼色缺胯袍，膝上横着一柄剑。望着浮云出了会神，他收回目光嗯了声。

　　崔忻难以置信：“不是挺机灵一丫头，怎么会……难道你说什么她信什么？”

　　宇文测闻言思考了会，肯定道：“她不曾疑我。”

　　崔忻飞了个白眼过去：“有什么可得意的？只怕人家小娘子心里压根没你。”

　　宇文测淡淡瞟他一眼：“和我打个赌？”

　　崔忻嘁了声：“谁不知道你阴谋诡计多？又有什么歪主意？”

　　佩剑出鞘，宇文测弹了弹剑身道：“赌她明年如期入东宫，为新妇。”

　　崔忻皱眉思考了片刻：“你既有十足把握，我是懒得自取其辱的。不过你这样算计，万一被她知道了，当心事与愿违。”

　　宇文测垂下目光打量佩剑，看不清眼底是什么神色：“到时再说。”

　　崔忻摇摇头，想到昨天的比武又兴奋起来：“那个郁久闾明勃也真是倒了血霉，换什么兵器都被你十五招内挑下，啧啧，你好歹给人留点面子嘛。”

　　宇文测淡淡道：“小惩大诫。没那个本事，就不要觊觎。”

　　崔忻清了清嗓子，抬头望天：“今天天气真不错啊哈哈……”

　　听说了垂星原那场比武的结果，雒苏的感想有点复杂。虽然早知太子殿下不是什么谦谦君子，但也不至于睚眦必报……吧？不过那位孟蓝大王子怎么看都来者不善，说不定有什么阴谋被太子殿下发现了。不过这样一来，万一他恼羞成怒，不会拿人祭刀吧？万一盯上她了怎么办？她倒抽了口凉气，惦记她的人已经不少了，一个冼马薄，一个白马薄，还有尚未见面的柳淑妃……再加一个孟蓝大王子，她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太子殿下，我的身家性命可全仰仗你了。

　　说起太子殿下，她最近打听到一桩东宫秘闻。因为太子殿下实在太过高冷，虽说有个苦苦恋慕他十余年的表妹——苌陵县主，愣是没传出半点绯闻。因此打听到这桩罕见秘闻时，雒苏不能不激动。事涉五年前，身为皇帝长女的永清公主给太子阿弟送了一个绝色舞姬，因其舞姿“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而得名雪奴，赐姓苏。据说太子殿下对这名舞姬宠眷甚隆，但天不从人愿，太子殿下心尖上的苏良媛在两年后香消玉殒。又据说，早亡的苏良媛身体娇怯，又怀有身孕，一场意外的早产夺去了佳人芳魂，令太子殿下好不心伤，把自己在房中关了三日足不出户，惊动皇帝陛下和皇后殿下亲自登门劝解……

　　雒苏不禁摇头叹息。她原本就猜到太子殿下应是心有所许才想解除婚约，却没想到斯人已逝……想不到太子殿下竟深情如斯，当得起一个痴字了。

　　感慨完了，她将打算带上路的东西又检点了一遍，把落梅叫进来商议了两三事，不知不觉便到了日中。织云、翦霞还罢了，折柳嘴上都能挂油瓶了。

　　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这些名字，寄托的是她当年渺茫的归思，然而游荡了这么久，加上老天给她的当头棒喝，终于令她放手。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人如此渺小，又何必苦苦挣扎？

　　雒苏踱到墙边，铜盆里水面澄净如镜。她想着虽做不成夫妻，但能相识一场也是缘分，于是把柳条环养在了清水里。

　　折柳瞥了一眼，酸酸道：“小娘子都上心到了这地步，还不让我们说。”

　　翦霞严肃道：“小娘子再怎么满腹诗书，毕竟是女娘家，脸皮薄，怎么好意思亲口承认？咱们明白就好。”

　　鲜少凑热闹的织云也忍不住笑道：“太子殿下亲自送小娘子回扬州，当真没有辜负小娘子一番心意。”

　　雒苏揉了揉额角：“你们在院子里胡说就罢了，出去被人捉现行可别说认识我。”

　　落梅虽也笑着，暗地里却有些疑心。若小娘子打听到的秘闻是真，那么太子为何要接近小娘子？真是因为圣人赐婚？无论怎么看，太子都有些过于热心了。

　　雒苏的心思却不在这上面。青菰院里里外外也有二十来号人，怎么安排，是个问题。粗使婢女仆妇倒不用担心，分拨到别处就是了。但贴身伺候她的这几个，若要留在雒家，她不大舍得，可若要带走，她又怕没本事护她们周全……忽然想到什么，她灵机一动，决定晚间写封信，明天托人带进宫去。大事都麻烦了，这个小麻烦也不算什么吧？

　　鸿雁来宾，鞠有黄华。

　　雒苏对着镜子将自己稍微拾掇了一下，正式向父亲大人拜别。

　　雒桑目光沉沉看向女儿，最终只是叮嘱一句：“万事小心，莫给太子殿下添麻烦。”

　　雒苏自然松快地应了，想了想，犹豫道：“最近天气愈发凉了，父亲一心忙于朝事，也需保养身体才是。”

　　雒桑微颔首道：“七娘及早动身，及早归家。”

　　这三年基本算得上顺风顺水，想来其中大半原因是这个便宜父亲的庇护。然而她占用了他女儿的皮囊，又不曾履行女儿的责任，想想还真是有些亏心。不过鸠占鹊巢已是既定现实，说不得将来要做更多亏心事，除了习惯没有别的更好办法，她只好将亏心进行到底了……

　　琰都到扬州，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要走十日。

　　他们此行已经走了十五天，却才刚看到莲雾峰渐转苍翠的山尖。听说这才走了一半的路程，雒苏深深地叹了口气——有过所在身，他们一路畅行无阻，并没有耽误多少功夫，但因着马车颠簸以及等人的缘故，刻意放慢了速度。因为孟蓝大王子胡搅蛮缠而滞留琰都的太子殿下至今不见人影，不知什么时候能和他们汇合。

　　听消息说太子殿下三天前已经动身，想来也该快了。雒苏拿起羊皮水囊喝了几口水，略动了下，就觉得浑身骨头有打架的趋势。

　　落梅探过身来替她揉捏肩膀，低声笑道：“小娘子在家时不是练过一阵子？可见舟车劳顿果真不是闹着玩的。”

　　雒苏又长叹一声。她在家是做了些锻炼，不过是以前体育课上最基本的练习，大概还起了点作用，至少比当时从扬州来琰都时强，那时候她可是在家趴了整整十天才恢复如常……她给落梅也揉了揉，挑起车帘：“我去看看阿芷那丫头，早就吵着要一起来，也不知现在还能不能活蹦乱跳。”

　　谁知雒芷果然没有活蹦乱跳——她蜷在车里睡得正香，头上珠花在路上被晃得松散，此刻已滑到耳边，嘴边一道晶莹的痕迹证明她已经睡着有一会了。

　　真是人才啊……雒苏佩服着摘下珠花，把薄毯提上来将她裹好。想出发的时候这丫头扭股糖似的粘了她半天，就想和她乘一辆车，直到雒桑板着脸走过来才一声不吭地钻进了小一号马车。

　　太阳已经偏西，看来今天无论如何是赶不到江陵了，今晚只好宿在莲雾峰脚下。她摸了摸束在青面缎袍腰间的蹀躞带，这玩意沉甸甸的，也不知到底有什么用……

　　傍晚时分。雒芷又恢复了活蹦乱跳，虽然没说出要爬山的壮语，但整个人上蹿下跳没片刻安宁。

　　“阿姊，你看这朵花像不像猴儿面？”

　　“阿姊，这里蘑菇长得真好看，可惜不能吃……”

　　“阿姊，那边好多橘子，够我们吃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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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雒苏一个头两个大，指着雒芷道：“过会就吃饭了，你给我消停会。”

　　雒芷拨浪鼓似地摇头：“胡饼干巴巴的，嚼得阿芷舌头都起泡了。”

　　落梅忍不住笑道：“十二娘不是很爱胡饼么？第一天还抱着不肯松手呢。”

　　雒芷嘟着嘴道：“也不能成天吃啊……”

　　雒苏道：“谁叫你天天啃胡饼了？还有馎饦和饆饠呢。”

　　“也没有蟹饆饠，也没有樱桃饆饠……”雒芷小声抱怨完了讨好道：“阿姊，我去那边摘点橘子，我尝过了，又香又甜，阿姊也尝尝好不好？”

　　这么一说，雒苏也有点心向往之。确实很久没吃过新鲜水果了，而且橘子还是她的最爱。何况阿芷先前去过一次，来回也就一刻钟的路程，料也无碍。于是指了两个婢女跟着，嘱咐她们莫要贪心，快去快回。

　　谁知竟是一去不返。

　　“秉七娘，贱仆无能，不曾……不曾在橘林中寻见十二娘。”

　　雒苏微微蹙眉：“两个婢女呢？”

　　“也、也不曾……”

　　雒苏叹了口气，看着满脸汗水的仆役，柔声道：“这丫头就爱乱跑，我们且再寻一寻。阿雷，这边要生火，你来搭把手吧。”

　　仆役忙不迭应了，躬身去了。

　　直到落梅带着几名仆从也一去不返的时候，雒苏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