雒苏没有料到,时隔半年,大宇的八卦舞台再度向她热烈招手——这次舞台中心从琰都移到了广陵。
桥上有人摆下了酒局。绛色帷帐三面合围,描金纹饰闪烁如星。一袭嫣红袍服在深色浅色的簇拥下格外显眼,坐在上位的女子梳着倭堕髻,正低头斟酒,发间只簪了一枚大钗,钗头处镶着颗龙眼大小的晶石,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种种念头在脑中转了一圈,雒苏向前方某人低声求教:“这位是?”
宇文测并未回头,目光停留在人群中间。
雒苏转头见雒芷神色满是好奇,落梅……她心头一紧,盯住落梅。
脸色苍白的落梅勉强笑了一下,目光明显有些游移。
雒苏左顾右盼,目光终于锁定元凶——不料元凶身边的人恰于此刻转头,和她凶恶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虽然不知道穿过帷帽的目光保留了几分凶恶,但她结结实实给吓了一跳,差点后退一步。
惊讶的神色一闪即逝,那人从容拍了一下旁边“元凶”的肩,从容起身向他们走来。
“崔四、宇郎,别来无恙?”
明知道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耐人寻味的称呼上,应该琢磨来人身份,但雒苏还是结结实实被他眉目间的光华给晃了一下。一个洒脱不羁的笑容,几乎令桥上华灯一齐黯淡,仿佛他是等待月亮让路的太阳。
然而下一刻雒苏就变了想法——他身后默然停驻的人开口了:“雒小娘子,子玉久仰,一见幸甚。”
谁说月亮就该给太阳让路?沐浴在皎洁如水的满月光辉中,雒苏一时失神,酝酿好的凶恶目光一早抛到九霄云外。然而不过一瞬,满月就悄无声息藏进云中,徒留一地残霜,颇有些孤冷清绝的味道。
脑海中不禁浮出当年琰都争相传唱的诗句:
邯郸少年昆仑客,夜听枭鸣声磔磔。
山鬼低唱猛虎吟,落木萧萧风策策。
猛虎少年格斗死,睛光沉沦凝虎魄。
玉胎解冻石髓泄,千滴万滴补天液。
气射寒霜光不起,妒杀列星羞愧死。
云阕瑶池觅难得,散入侯家缀罗绮。
美人绮帐寒光凝,茜纱微露参差青。
赪如赤鲤碧如血,纤手摩挲叹不停。
赪悬柔腰响玉珂,碧悬紫竹渐湘波。
我见虎魄长太息,为赋新声虎魄歌。
雒苏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将落梅身形挡住:“今日结识谢郎,是妾之幸。”
崔忻笑着一掌拍到“太阳”身上:“好你个柳七,什么时候跑来广陵也不说一声!要不是我天资聪颖机敏过人,又让你小子背着酒债溜了一遭!”
“柳七你过分小器了,莫不是怕高朋胜友把你给比下去?”红衣丽人一起身,席上众人不敢再坐。
柳七无辜道:“夫人火眼金睛,清言不敢隐瞒。这是崔四,表字翛然,这是宇家大郎,这几位……”
雒苏心头一凛,这笑容明亮灼人的柳七竟是燕王家七公子柳颀……幽州大名鼎鼎的柳公子,怎么会和素无交集的谢三郎一起出现在广陵?
淡泊沉稳的嗓音接口道:“雒七娘,庶妹雒十二娘,表亲贺降之。”
“哦?天女维摩竟然来了?”红衣丽人一瞬不瞬地盯着雒苏,“看来今天是不能放你们走了。”
看着红衣丽人缓步而来,面容五官在灯影下明明灭灭,雒苏心中惊疑不定。知道宇文测和崔忻的身份还这样说话,难道是熟识,或者……长辈?心中古怪的感觉愈发强烈,明明面容平淡无奇,那双眼睛却令人挪不开目光;明明素面朝天,甚至一身男装打扮,却叫人看不出她的真实年龄。
红衣丽人停住脚步,莞尔一笑:“妾身痴长七娘几岁,草字子高,七娘可唤妾身一声高姊。”
雒苏上前一步,飞快瞥了旁边一眼,见宇文测并无异色,乖乖行礼道:“高姊万福。”
红衣丽人双眸璀璨,异彩胜过头上晶石:“早闻七娘天女之名,今天大伙可以开开眼界了!”
雒苏心中愈发不安,却听宇文测不徐不疾道:“木兰夫人芳龄永驻,雒氏年纪尚小,不敢相比,还请夫人高抬贵手。”
木兰夫人挑起柳眉:“妾身竟未曾听说,宇郎君还有护短的性子。妾身并无他意,厚颜自荐为明府,敢问七娘愿为律录否,可不敢令宇郎生了芥蒂。”
雒苏颇感无奈。幸好大宇不是大唐,没有名妓充当席纠的风尚,但陌生男女同席毕竟不雅……正想着,不料两个声音相继响起,一个沉静如海,一个清润如溪:
“雒氏忌酒。”
“子玉请为席纠。”
众人面面相觑,木兰夫人美目一转,伸手去撩雒苏面前的垂纱。雒苏低头不动,见五个鲜红的指尖愈来愈近,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气息直逼肺腑,变为森然寒气。
然而只是一瞬,木兰夫人轻松收回手,懒懒道:“罢了,妾身一把年纪,明府就由柳七代劳吧。”
行了几轮酒令下来,雒苏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不知贺表兄把雒芷带到哪里去玩了,沧流和阮琴兄妹又在哪里……她这是什么运气,好端端到桥上看个月亮赏个小景,却被抓来行酒令,还是对着一堆陌生面孔……
“雒小娘子请。”
颠簸不倒的酒胡子不知何时停下了,雒苏对上碧眼小老头憨态可掬的神情,认命地抬起头:“那妾便献丑,作一阕《木兰花》。”
顷刻间,雒苏一挥而就。
白衣歌伎怀抱琵琶,柔若无骨的玉手抚上弦,叮咚乐声响起。
莫嗟往事情怀恶,但煮山泉听雪落。琴音太古有心弹,无意闲风临绿萼。
斜阳渐渐穿帘幕,疏影如烟犹似昨。影移香淡又一年,谁教尘心随处泊。
少时歌伎歌毕,雒苏抬腕斟了一杯青梅酒:“青梅如豆柳如眉。”完令。
一时席上陷入诡异的安静。雒苏知道众人惊异的不是她的填词速度——又没规定她要即兴创作,随便拿一首旧作塞责也不是大事——而是她竟敢当众拂逆主人的好意。谁都看得出木兰夫人手下男男女女对她的拉拢讨好,但她并不清楚太子殿下的意思,所以还是顺心而为,独善其身吧。
一束目光在她身上停了片刻,柳颀爽朗一笑:“雒小娘子这般谈吐气度,倒令清言想到古书上的月御,有名为纤阿。”
崔忻笑道:“有眼光!不过我劝你平白莫招惹雒纤阿,她是个厉害的——大郎你说是不是?”
出乎众人意料,宇文测正端着那杯青梅酒品饮,闻言抬头道:“平白也罢,蓄意也罢,我在这候着。”
柳颀自然地接口道:“如此甚好。酒也喝腻了,大伙不如起来活动一二。”
执箭而立、挺拔如松的侧影映在瞳中,雒苏心下默默计较,其实太子殿下外貌并不逊于在场任何人,只是气场太强,一句话不说就逼得一众兴致勃勃的大娘子小娘子偃旗息鼓。反观崔忻形貌昳丽,谢子玉清越如玉,柳颀丰神俊朗,哪一个都是桃花纷飞的主。
破空声起,灰白光芒一闪而过,竹箭挟着尾羽划过夜色,铮地一声坠入壶中。不过眨眼的间隙,新一支箭接踵而至,轨迹堪称完美。接着下一支,下一支……雒苏瞪大眼睛,暗色的影子在眼帘里形成一条流动的弧线,平稳流向长颈壶中。仿佛箭身不是竹而是铁,而壶里放着一块巨大磁铁,让羽箭们义无反顾投向它的怀抱。
雒苏惊呆了,活了两辈子,她还从没见过把投壶玩到这境界的。尤其现在月朦胧鸟朦胧,站在两丈外的兔儿灯旁,她连壶口都看不太清。
绵延的清响终于消歇,雒苏心中久久不能平静。眼看熟悉的面容越来越近,她终于从越来越快的心跳中回神,发出真心实意的喟叹:“郎君的箭,一定生了眼睛。”
低头对上两眸春水,宇文测剑眉微扬:“想学?回去教你。”
“苏娘也喜欢投壶?”爽朗的嗓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雒苏并未看到走来的柳颀,望着桥头失声惊呼:“有人落水了!”
桥上熙熙攘攘乱成一片。
“是、是镜娘!”
“萧美人家的庶女?这是怎么回事!”
“谁会凫水?救救镜娘!”
雒苏心头一跳,只见一道宝蓝色影子冲出去,接着就是扑通两声——一个是从这边奔过去的柳颀,另一个却没看清。
“两位小娘子留步。”
灯光摇曳,桥头两名少女看清来人面容,你看我我看你,不约而同低下头去,两颊微红。
唇边笑意不变,桃花眼中却陡然升起讥诮:“两位小娘子莫不是不明大宇律例,推了人便欲走耶?”
眉贴翠钿的少女慌忙抬头瞟他了一眼:“你、你胡说什么!”
髻上插着玫瑰绢花的少女忙拉了下她,低声道:“如今乾坤朗朗,这位郎君怎能冤枉无辜?”
崔忻不怒反笑:“既然无辜,两位何必觳觫?”
救人上来的柳颀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崔四你便会磨牙,那位会医术的贺小郎君现在何处?”
金发碧眸的少女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妾身略通医术。”
雒苏轻舒了口气,想不到这么巧,阮琴和沧流也在附近。看着阮琴施展徒手心肺复苏术,浑身湿淋淋的沧流脱了外袍在一旁配合,她暂时放下心。然而转头见身边人容色冷凝如冰,漆黑双瞳深不见底,心不禁再度提起,她小心翼翼唤了声:“郎君?”
宇文测回过神,看了她一眼,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下:“无事。”
雒苏半信半疑地调转目光,却见那落水的小娘子吐出一口水,长睫轻颤,如蝴蝶栖于花枝,小憩片刻,终于振翅飞起。
一眨,再一眨,雾蒙蒙的眼睛恢复成剪水双眸,映着溶溶月色,令众人呼吸为之一滞。
面对阮琴和崔忻不约而同投来的目光,雒苏唯有怔然。这少女闭着眼时还罢了,现在这么一看,容貌竟和自己有些相似。
少女压抑着低咳了几声,抬头环视一周,两颊渐渐透出嫣红:“谢……谢诸位娘子、郎君救命之恩。”
嗓音婉转轻妙,雒苏觉得比自己的动听了几倍不止。众人目光再度投来,这次是在场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