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聊 第79章 雨余山色浑如睡 下
作者:荷花三娘子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大宇开国以前,中原四分五裂,最后灭亡的是宁国。雒苏来不及完全消化,听简竹继续道:

  “十岁上,宓洁化名苏雪奴,入琰都,十三岁入永清公主府,做了舞姬。永清公主不知其真实身份,将她收作棋子,安排她十五岁入东宫。后来……她不忍对太子殿下下手,转而私通千牛备身,预备行刺圣人。事情败露时,她已怀有身孕,殿下将她带回东宫,灌下堕胎药,赐下三尺白绫。”

  “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苏氏初进东宫时,殿下派罪婢去服侍,其实是刺探苏氏身世。果然是报应……当初苏氏醉后失言,为此送了命,这些年过去,终于轮到罪婢偿命。”

  雒苏长出了口气:“闵丽辞捏着的把柄就是这个?……你以为郎君怎么会处罚你?”

  简竹低头道:“殿下生平最恶叛徒。”

  雒苏摇头道:“醉后失言就是叛徒?叛徒就都该死?你未免看低了郎君。英明神武不是白说的,他既然把你留在东宫,就是信你,谁知你竟辜负了他一番苦心。”

  简竹直直望着她,泪水渐渐漫上眼底:“怎、怎么会……”

  雒苏等她情绪平复,追问道:“可知当年苏良媛葬在何处?”

  简竹接过卫刀递来的帕子,擦干脸道:“就在琰都城南,然而当年遗体离奇失踪,应是被宁国后人移走了。”

  雒苏沉思了一会道:“好在没有伤人性命,我看你有悔改之心,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如今雍州军营出了个美人,被郎君带在身边,形容酷似苏良媛。若你查清其由来,待郎君凯旋,我可保你一命。”

  简竹愣了下,含泪拜下去:“罪婢万死不辞!”

  雒苏忍不住长叹一声。

  从记忆里翻出当年在杏亭听的鼓子词,前朝少年天子和前前朝遗孤公主的故事,她该说戏如人生,还是人生如戏?

  苏雪奴于他,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彼此利用,互相纠缠,却萌发了不该有的情愫?他的克制力和忍耐力,她是最清楚的——为了大宇国家社稷,再不忍他都忍得,再不舍他都舍得。

  等等,苏雪奴与侍卫私通之事,他不会不知道,为什么等事发才把人带回?所谓宠妾,似乎名不副实啊。

  “苏氏的事,不用在意。”

  “前两年,此人尚安分,第三年上现出原形。”

  “千牛备身花钿绣服,年少貌美,苏氏动心情有可原。”

  “苏氏入宫是为寻仇,屡次挑起祸端,又和数名千牛备身纠缠,以致有了孽种不知其父。苒苒,这种人,不值得你费心思。”

  ……

  言犹在耳,雒苏仔细回想,他每一次提到苏雪奴,是怎样的神情?似乎……很淡然?不,与其说淡然,不如说漠然。是了,他向来不喜欢被威胁,苏雪奴那种进宫方式只会令他不快,而以他的性子,看不上眼便不会多看一眼——看来苏氏受宠的传闻大有水分,也就是说,有人在故做文章。

  想清楚这一点,雒苏陡然松了口气。腹中胎儿仿佛感觉到她情绪变化,轻轻蹬了一下腿。她弯起眼角,隔着肚皮和宝宝互动了一会,喃喃自语:“七月流火,九月授衣,等你出生,阿娘就该给阿耶做衣裳了……不如就叫你流火吧,流火,要保佑你阿耶平平安安啊。”

  ——————————————————————————————————————————

  简竹打探消息的能力绝对是一流的——很快就查明,其实甄氏已经失踪两个多月了,还有一个更重磅的消息,甄氏竟和新月国的“十面观音”阴有往来。所谓十面观音,本是新月国一比丘尼,有一双巧手,精通医术、女红,后因不守戒律被逐出山门,做起了为人改头换面的营生,渐渐传出了“十面观音”的名号。

  难道说军营中的“苏雪奴”就是甄氏?雒苏蹙眉,她怎么会没想到?甄氏,宓氏,《洛神赋》,“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苏雪奴……全部串起来了!可甄氏和东宫无冤无仇,摇身变成苏雪奴,究竟想做什么?

  总觉得还遗漏了什么,雒苏闭目沉思,顷刻,她霍然睁开双眼:“萧氏……萧镜霜殁于何时?葬于何地?替我查清楚。阿墨,研墨!”

  简竹躬身应是。在榻上为雒苏捶腿的阿墨吓了一跳:“娘子要写家书?”

  手指扣着彩漆凭几,在微微发抖,雒苏冷汗淋漓,如果是真的……

  如果她所想不错,那么阿测恐怕有危险!

  从未见过雒苏这样的神情,阿墨着了慌,忙跳下去取笔墨纸砚。

  笔尖悬空,迟迟落不下去。雒苏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动笔。

  若她所想是真,甄氏那副清秀无害的面孔也是假的——她不只换了一次脸!尽管面孔、声音都变了,尽管后来渐渐淡了,但甄氏刚进宫的时候,身上分明有萧镜霜的影子。

  当年萧镜霜是爱慕他的,但爱之深恨之切,毕竟他毫不留情地把萧氏交给了她堂姊——宫中以善妒闻名的萧美人。听说萧氏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回到扬州,一年后扬州萧家放出她的死讯,那时甄氏已经入宫。现在想来疑点重重,如果真有易容术,萧氏完全可以化身甄贝娘,再进东宫……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变成苏雪奴,要绕这么大个弯?

  无论如何,她必须写信提醒他,萧氏图谋不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消一会,纸上墨便干了,只有寥寥几行字,是一首《蝶恋花》:

  霹雳弓鸣红日坠。莫射孤鸿,中有离人泪。戍角声停箫鼓起,雨余山色浑如睡。

  起坐思君犹梦寐。此恨无由,此恨无由寄。怜我青丝青若许,杨花乱舞无情思。

  雒苏出了一会神,将白麻纸装进信封,递给简竹。

  “雨余山色浑如睡”是个字谜,并不难猜,只要发现这首词的不自然之处——她相信,他一定能发现。

  ——————————————————————————————————————————

  正值酷暑,夕阳西下,将戈壁滩染得通红。

  然而甫一入夜,气温迅速下降,白天滚烫的沙砾变得冰凉。好在此夜风沙不大,篝火燃起,苦战多日的将士一扫疲态,一手抓着焦香流油的炙羊肉,一手端着浊酒,眼睛也没闲着,几十道目光炯炯射向营地中央。

  鼓点催拍,美人们轻纱遮面,腰肢扭动,疾转如风,纱巾猎猎飞舞。

  胡旋舞由胡姬跳来才最有滋味——胡姬大胆热情,与汉人女子格外不同。间或一个媚眼飞来,别提有勾人,看得下面小兵热血沸腾、蠢蠢欲动。

  一个新兵忽然咦了声道:“怎么领舞的是个汉人?”

  周围众人忙喝止道:“这不该你问,休要多嘴!”

  新兵挠了挠头,不说话了。几碗酒下肚,坐在他旁边的老兵忍不住絮叨起来:“看你是头一回上沙场,只怕家里还有老母弟妹吧?都不容易……老刘我告诉你,上头的事,别问!别想!跟着太子殿下打退孟蓝奴,风风光光回故乡,这辈子就够了!……我这把老骨头,埋在沙里也好,总比在家乞食,看人白眼强……”

  新兵心下感激,忙给老兵倒酒,余光瞟见领舞的汉人女子,还是忍不住默默感叹,真美啊!一身白衣楚楚动人,一双眼睛像雨后的潭水,宁静幽深,只是在瞟向首席上的太子殿下时起了一丝波澜。等等,太子殿下?他敲了敲自己脑袋,真是糊涂!平白多了个汉人美人,除了太子殿下的那位爱宠,还能有谁?

  说来这事也怪,早就听说太子殿下在雍州军营收了个绝色娘子,十分爱宠,时时带在身边,但以前他分明听说,他们大宇的太子妃善用媚术,入东宫五年,太子专宠五年,可如今……难道太子一走,雒太子妃的媚术就失效了?还有,太子虽不骄狂,却也不算平易近人,为鼓舞士气而让宠姬领舞,这不像太子的做法。

  ——管他呢!刘老兵说得对,贵人的事不是他们能想明白的。

  不知过了多久,胡姬们不再跳舞,摘下面上轻纱,为众将士劝酒。众人见太子独自饮酒,一副视而不见状,于是尽情欢谑起来。席上气氛愈发热烈,欢声浪语不绝,谁都没有注意,领舞的美人悄悄退了下去,走向最大的一顶军帐。

  营地热闹之极,帐篷里却空空如也。美人掩上厚重的熊皮帐帘,走近床铺,一番翻检,果然在枕下找到了一张白麻纸。

  她双手微颤,呼吸急促,面上轻纱抖动——真的是那封信,被她发现了!

  她定下心神,迅速读了一遍,不由心安了许多。看来太子妃雒氏并未发觉什么,这《蝶恋花》不过是一首闺情词,词中全是怨妇口气。

  “怜我青丝青若许,杨花乱舞无情思”,青即情,雒氏是在向太子表白深情,而杨花自然指的是她——杨花似雪,雪似杨花,她现在用的名字,正是雪奴。看来雒氏心慌了,特地写信来固宠,呵,她也有这么一天!

  她又看了两遍,记诵下来,将纸重新折好放在枕下,忽然听见脚步声传来。她全身僵硬——该怎么办?现在躲已经来不及了!

  帐帘唰地拉开,宇文测大步进来,脚步一顿。

  美人轻纱蔽体,玉体横陈,双眸如翦水,中有无限情意。

  雪奴见他身形如定住一般,眨了眨眼道:“郎君,雪奴……请自荐枕席。”

  多年前,同样化名雪奴的那个人,也说了这句话。

  宇文测似乎微有醺意,目光不似平时冷锐,多了几丝耐人寻味。

  雪奴看着他一步步走近,只觉心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无法呼吸,下一瞬,就真的无法呼吸了——

  一只带血的白鸽被他拎在手中,羽箭穿过肚腹,鲜血尚未凝固,然而鸽子像是受了惊,扑腾了两下就不挣扎了,呆呆垂着脑袋。

  宇文测抬起右手:“这是闵氏给你的信鸽?”

  对上信鸽漆黑无神的眼珠,雪奴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和鸽子一样,呆住了。半晌,她想好说辞,颤颤开口:“郎君明鉴,这不是奴的……”

  宇文测勾起唇角,手下用力,只听咔的一声,鲜血喷出——白鸽柔弱的颈部瞬间折断,头颅横飞出去,甩落在地,血溅三尺。

  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雪奴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花容雪白,玉体僵直。

  殷红粘稠的鲜血喷溅到床脚,宇文测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她面前,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血腥气扑鼻,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雪奴连连后退,从床的另一边跌下去。

  宇文测解下甲胄,往床上一扔:“要学苏氏,就学到底,死的时候不要叫疼。”

  雪奴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宇文测淡淡一哂,改头换面一百次,也移不了性情。萧氏天生懦弱,除了反手牵制闵氏,别无用处。

  取出枕下的信纸,他轻轻摩挲,神情柔软下来。他的娘子实在聪明,用醋语掩饰,向他传讯,然而他宁愿她愚笨些,不用为这些污浊事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