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盒里还盛着一半口脂,颜色已经沉暗,芳泽犹存。粉盒盖内侧镌刻着一行小字: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尽管与现在不尽相同,她一看便知,这是宇文测的字,不如纸上墨迹圆熟,却一字一画刻得格外认真。
至于卷轴上的内容,有些是歌舞曲谱,更多的是画——苏雪奴的画像。每一幅都栩栩如生,画中人一颦一笑,牵动人心。落款没有文字,只有印章,一方是宇文测的私印,另一方字迹秀媚,应该是苏雪奴刻的,上面的诗句不能更熟悉: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她不知道,原来这句话早就有人对他说过。她也从来不知道,他会画画,还是极需耐心的工笔美人。
雒苏用冰凉的手背抚上双眼,试图给发热的眼睛降降温。物是人非事事休,将脂粉盒埋在旧花盆里,没有种子,没有阳光没有水,花盆再也长不出任何活物。埋葬在心,一生珍藏,不足为外人道。
她轻吸了几口气,掏出帕子,将泛滥的眼泪用力擦干,用力按着胸口,好像这样就没那么难受了。尽管知道这一切都在闵丽辞计划之中,但她仍清晰感受到了——皮开肉绽,一只手探入模糊的血肉,一把攫取她的心脏,狠狠揉搓。
漏声迢递。
雒苏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不行,她不能这样消沉下去,否则就如了闵氏的愿。宇文测真骗了她也好,另有隐情也罢,他们已经在一起,以后也将长久在一起,与其听外人挑拨离间,她更愿意听他说话。
可——如果都是真的呢?他永远无法忘怀那个人,你确定你们还能若无其事地走下去?
雒苏苦笑了下,为自己还抱着微茫的希望而悲哀。无论如何,日子总要过下去,他们如今有了三个孩子,毕竟……他还是需要子嗣和一个妻子的吧?
现实一点,情爱不能当饭吃,君不见多少爱侣携手白头,爱情最后都变成了亲情。雒苏拍拍胸脯,嗯,就是这样,她还是有希望的!当务之急不是哭哭啼啼问你到底爱不爱我,而是和他取得联络,至少、必须要确认,他会平安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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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持续失踪中,直到重阳这天,宫中传来了齐王、秦王同时回都的好消息。
雒苏早早起来,更衣梳洗完毕,两个小家伙却还揉着睡眼不肯起来——人虽小,起床气倒是大。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还真应景呢!他不在,孩子也不听话,雒苏第一次冲孩子发了脾气:“不用哄了,不想起就别起了,让他们睡——祖父祖母不必见了,功课也不必学了,每日只管睡个够!睡成两个痴儿,你们阿耶不要你们了,我也不要了!”
小兄妹俩吓清醒了,蹭蹭爬起来,乖乖让乳娘、宫女给自己穿衣洗漱,再抬头却不见阿娘的身影,阿初、阿卯对视一眼,发现对方都是一副要哭的模样。
阿卯扁着花瓣似的的小嘴,伸手拽阿兄的袖子:“阿娘生气了,不要我们了……怎么办?”
阿初也心慌,看着妹妹像极了阿娘的嘴唇,勉强稳住心神:“别哭,阿娘不会不要我们的!”
阿卯抽泣道:“可阿娘已经不要我们了……她、她走了,呜……”
阿初一阵风似的冲到门口,左看阿娘不在,右看阿娘也不在,顿时慌了神:“阿娘真不要我们了!”
两个孩子顿时哭成一团。阿初一边抹泪,一边给哭得打嗝的妹妹拍背顺气,哽咽道:“从今以后,我们就长大了……只能靠自己,知、知不知道?”
阿卯拼命摇头,连话都说不出来。
阿初表情更加凄凉,又抹了把凄凉泪,抬头见门口站着去而复返的阿娘,顿时顾不得妹妹,飞奔过去抱住雒苏:“阿娘——”
阿卯不甘示弱,扑过去抱住雒苏另一边。
看着小凤眼泪水盈盈,雒苏止不住心软,弯腰亲了一下阿卯:“以后乖乖听话,阿娘不会不要你们。”
阿初不满意了,踮着脚把脸往上凑:“阿娘阿娘,阿初最乖!”
压抑的心情一扫而空,雒苏在儿子脸上啵了一下:“今天你们二叔、三叔回宫,你们更要乖乖的。”
阿卯正要问阿耶为什么还不回,阿初拉了把她,抬头咧嘴笑道:“阿娘放心!”
和同龄孩子相比,阿初确实早熟,除了爱黏着她,性子基本随他阿耶。雒苏心里又酸又甜,忍不住在小脸蛋上又亲了一下。
得到特别嘉奖的阿初眉飞色舞,尾巴都要摇起来了。
一儿一女贴着她乖乖坐着,雒苏在车上安静地打腹稿——秦王回来了,德妃膝下不再空虚,尽管希望渺茫,也要试一试,只要圣人一松口,她就把流火讨回来。
说起来,秦王和齐王同时回琰都,不早一分,不晚一分,怎么看都有点蹊跷。孟蓝那边不放出消息可以理解,毕竟跑了人质不是什么光彩事,但大宇竟也没传出任何消息,秦王突然就出现了,不能不让人怀疑,莫非他和孟蓝做了什么交易?齐王有没有参与?宇文测失踪和他们有没有关系?
雒苏心里一团乱麻,这时牛车渐渐慢了下来,阿刀从外面掀起帘子一角:“太子妃,齐王府戚孺人求见。”
雒苏眯起双眼,戚孺人……戚红珊?大宇皇室家宴,除了圣人他老人家,亲王、皇子只能携正妃出席,这是一早定下的规矩,除非齐王宠妾灭妻,戚红珊没可能参加重阳家宴,那她来东宫做什么?
这一犹豫,戚红珊的礼物已经送到面前,是给双生子的一对玉佩,玉料、雕工皆属上乘,但并不出格,果然是戚红珊的风格。忆及往事,雒苏有些唏嘘,让人挑起车帘。
满头珠翠的贵妇映入眼帘,雒苏第一眼就愣住了,这是戚红珊?
明明和她一样二十出头,戚红珊的妆容浓得过分,服饰也庄重过头了,大有命妇进宫拜见皇后的派头,当年的青春明媚是一点影子都不见了。
今天是重阳家宴,不是什么节庆大典,不兴穿礼服。雒苏穿戴比平时稍微华丽一点,妆容也十分正常。尽管戚红珊打扮得不太正常,她仍淡然以对:“戚孺人不必多礼,有事请说。”
戚红珊抬头也愣住了,忍不住苦笑:“原来是这样,王妃骗得我好苦……”顿了下,她低声道:“太子妃明鉴,妾并无不轨之心,更不敢与我家王妃做对,此番冒昧前来,只想看看小郡王和小郡主。太子妃好福气,一双儿女长得这般好……”
这话说得奇怪,雒苏凝眸望去,见戚红珊眼角水光点点,那神情分外熟悉——不加掩饰的羡慕。尽管多了一点酸涩,这仍是她熟悉的戚红珊,那个单纯无害的少女。
看来她打扮成这样多半是被人误导——齐王妃果然是坑妹妹的行家。可惜这是人家家务事,旁人爱莫能助,雒苏只好嘴上安慰两句:“多谢孺人心意!咱们妇人深居内宅,都是为天家绵延血脉,今后该多走动才是。”
戚红珊倒头拜了下去。她果然没有看错,没有选错——太子妃仍是当初的雒七娘。她这辈子不可能再有孩子了,齐王妃也一样,可她做了那么多亏心事,凭什么还能过得好,晚上连噩梦都不做?她害了亲妹妹不够,还要把野心强加在夫君身上……不,她绝不让她得逞!
雒苏拿着玉佩翻来覆去的看,上面是普通的吉祥图案,别无玄机。没道理啊……难道戚红珊专门跑一趟只为看一眼稀罕的龙凤胎?雒苏怀疑地放下玉佩,一旁的阿卯伸手拽了拽玉佩上系的鹅黄丝绦:“阿娘,好看!”
卷成一束的丝绦在拉扯下有点松动,雒苏心里跟着一动,玉佩是给孩子的礼物,丝绦是和玉佩相配的,但这丝绦似乎太长了,成人佩戴都绰绰有余。
她小心地解开卷起的丝绦,一圈、两圈……拆到最后,里面果然掉出一卷小纸条,和丝绦一模一样的鹅黄色——应该是特别染的。
阿初、阿卯一左一右凑过来道:“阿娘,这是什么?”
雒苏拍了拍两个好奇的小脑袋,一本正经道:“做什么呢,难道师傅不曾教过你们非礼勿视?”
阿卯忙伸出双手捂住双眼,想了想,疑惑道:“非礼勿视,为什么阿娘可以看?”
实在太可爱了!雒苏克制着抱起女儿狂亲的冲动,面不改色地胡诌:“天下礼数千千万,你们有你们要守的礼,阿娘有阿娘的。譬如现在,遇上这种奇怪东西你们不要理会,不要看,万一有危险怎么办?你们都是阿娘的心肝宝贝……”
听了这话,阿初紧张地拽住她衣袖:“有危险,阿娘也不要看!阿耶会生气!”
雒苏咳了声,加重了慈爱的语气:“现在阿耶不在,阿娘知道分寸。你们还太小,阿娘是怕你们有危险,懂不懂?”
阿初和放下双手的阿卯一齐望着她,四双眼睛闪闪发亮:“阿娘不怕,我们会快快长大!”
雒苏揉了揉额头,是她家孩子太早慧,还是给孩子阿耶教成这样的?多大点的孩子,怎么总想快点长大呢?
下车前的间隙里,雒苏展开纸条飞快地看了一眼,上面只有六个字:梨花云谪天女。
雒苏一头雾水,直到带着孩子入席,目光在人群中掠过,定在齐王妃生疏的笑容上,顿悟了。
梨花云:谪天女。当年百花宴上齐王妃抽中了梨花签,梨花指的就是齐王妃戚青琐。雒苏背上天女维摩之名,全拜齐王妃和那个叫玄光的神棍和尚所赐,莫非如今他们又联手了,要贬谪“天女”,将她这个名号抹去?真好笑了!她又不是属面团的,任谁都能捏扁搓圆。让他们睁大眼睛看看,就算宇文测不在,东宫也不是好欺负的!
安顿好孩子们,雒苏向秦王夫妇举杯道:“秦王回都,是大宇之幸、社稷之福,妾代郎君敬秦王、王妃一杯。”
“太子阿兄远征孟蓝在外,内有阿嫂坐镇东宫,兄嫂不辞辛劳,浔与拙荆愧不敢当,这杯当我们敬阿嫂才是。”秦王宇文浔敛去眉间情绪,和秦王妃秦奕如一同举杯,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夫妻二人刚放下杯盏,宫女立刻将空杯满上。宇文浔叹息一声,再举杯:“阿兄在外御敌,浔却无能为力……这一杯,我向阿嫂请罪!请阿嫂放心,一旦有消息,我家奕娘会第一个进宫禀告阿嫂!”
雒苏目光微闪。话说得好听极了,还把她可能的问话堵了回去,好一个滴水不漏的秦王。
那边齐王宇文洮正与鲁王宇文澍切磋诗赋,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相比秦王,齐王就是个不经世事的贵公子,齐王妃有野心,只怕事与愿违。
齐王妃戚青琐端起笑容,向雒苏道:“听说大嫂又诞一男,将来必定是儿女绕膝,这样大的福气,真令我们眼红!”
雒苏回以微笑:“齐王妃过谦了。当初我平白担了些美名,王妃的恩情,我永不敢忘。”
话里有话,听得戚青琐心头一跳,莫非雒氏知道了什么?不,不可能……他们计划缜密,步步为营,何况还有那个人出力,一定没问题。宇文测不在,东宫风雨飘摇,扳倒□□,在此一举!
戚青琐低头掩去不自然的神色,再抬头又是一脸笑意:“大嫂说什么呢,我们本是一家人。”
雒苏唇角轻弯,眼底却没有温度。呵,一家人?自古以来,为了那个位子,弑父弑君、骨肉相残的例子还少了么?看清戚青琐一闪即逝的神色,她心底冷笑,有人心比天高,只要不怕摔得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