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偏头疼 第五十八章
作者:深井冰的冰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易南第一次见到传闻中没有封号的公主,是八岁那年的初夏。

  彼时,易太师身为太子老师,明目张胆徇私了一把,每日给太子授课时必带上他的爱子,易南也就顺理成章成为了太子伴读。

  易南虽然只有五岁,却总是一副沉默寡言一本正经的禁欲模样,死板无趣的紧。

  太子背书时,他在旁边默默翻着书,太子偷懒走神时,他在身侧默默翻着书,太子犯困吃零嘴磕牙时,他在边儿上默默翻着书......

  太子看不过,抽了他的凳子抢过他的书,他扭着小身板再去捡一个凳子挑一本书,继续在太子眼前默默翻看书。

  每每这时,易太师青筋暴起双手扶额把叹出去的气再一一咽回肚子里。

  太子读书,难免有懈怠犯错的时候,天之骄子,龙之贵子,他这个老师不好责罚太子,只有去惩戒太子伴读,以此来警醒太子,也就是俗话说的杀鸡给猴看。

  可是,易南根本不给他爹这个机会,他从不犯错回回做的比太子还好,易太师昧着良心拐了十八个弯寻个理由,拿着戒尺打过他手心几次。

  易南当场不吭,回家后,总是眨着无辜的眼睛问:“是不是孩儿不认真读书,就不用挨打了?”

  易太师吹胡子瞪眼,“那样会打的更狠。”

  易太师性子耿直,倔又认死理,在教育儿子这个问题上,左右为难,窝着一股邪火教了三年,易南也就兢兢业业陪太子读了三年。理所当然没有成为太子跟前的红人,令易太师很是难堪,觉得再这样教下去,他们父子二人,迟早要被太子开掉。

  他平生只做了这么一件徇私的事情,就摊上了事儿,且还是折在他自己儿子手里。唏嘘归唏嘘,懊恼归懊恼,再不想辙子,到时被太子开掉,他这张老脸也就丢尽了,思来想去,还是先下手为强,在太子开掉他们父子二人之前,先开掉太子。

  请辞这个事情,不好向皇上说出口,索性寻了个籍口,联合其他几位皇子的老师,来了个联堂授课。所谓联堂授课,就是把所有皇子都集合起来,所有老师轮番授课,课后,让众皇子投票选出他们认为讲的最好的老师,届时,易太师就可以拿着这些个白纸黑字的投票,去向皇上请辞。

  易太师再三保留实力,寥寥草草结了一节课,没想到,万万没想到,除了太子之外,其他皇子们全把票投给了他。

  他拿着投票结果为难了一阵,还是呈给了皇上,皇上抚掌笑:“既然孩儿们都如此爱戴爱卿,太子老师这个重责,看来还是非爱卿莫属啊,唔,既然其他皇子们这般喜欢爱卿,爱卿在给太子授课之余,也抽出些时候给他们授授课。”

  赔了夫人又折兵,偷鸡不成蚀把米,易太师仰天长叹,自个是退不出去了,怎么着也要把爱子给摘出来,豁了脸皮,恳请皇上给太子换了个伴读,把易南踢到了其他几个皇子课上。

  易南就是在这次联堂授课上,见到了七公主。

  若是易太师知晓他爱子因着这一次见面,就对那个七公主念念不忘,当初,就算是冒着被太子砍头的风险,也万万不会出什么馊主意来那个联堂授课的。

  当时,七公主方才六岁,胖乎乎的小脸小手虽然可爱,丢在一堆贵气逼人的皇子里,一点儿也不扎眼。易南在宫里随太子读了三年书,与其他几位皇子皆打过照面,虽然不熟,但也都记住了他们的面孔,唯一没见过传闻中那个没有封号的七公主。

  初初见到她,她拿着书包低着头跟在三皇子身后,易南还以为她是三皇子的侍女,直到上了半天课,方后知后觉知晓她就是那个七公主了。

  虽然教室隔壁备有各色茶点,供皇子们课间休息时随时取用,但他们一般不怎么光顾,都是随身自带着宫女嬷嬷,时时刻刻拎着他们爱吃的爱喝的。

  课间时,每个皇子身边都围着几个下人,打扇子的打扇子,喂水的喂水,换书的换书......

  易太师虽然爱子却不护犊子,对易南要求极为严格,读书上更不会惯着他,总是拿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劳其筋骨,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些个圣人名言教诲他,是以,易南读书时,从不在宫内吃喝,更不带侍女小厮,长此以往,便形成了习惯。

  这次,在其他皇子们吃吃喝喝歇息的时候,他瞄见窗边一个小女孩孤零零坐在座位上,舔着干裂的嘴唇望了其他皇子们一眼,再咬唇低下头,若无其事翻了一页书。

  阳光隔窗打在她肩膀,柔柔一层,很是好看。

  易南看着她,不由自主起身去了教室隔壁,顷刻,端着放有茶水点心的托盘向她步去,在她身侧停了停,坐下。她瞥了他一眼,没有答话,复又低下头继续看着书。

  他咽了口唾液,润了润嗓子,小手背在身后紧捏着,挺直身板一本正经道:“隔壁房间有茶水点心,你怎么不去取?”

  她咬着干裂的唇,说:“我不觉得口渴。”

  他又挺了挺脊背,伸出一只小手,往她身侧推了推托盘,“我取的有些多,用不完会被先生骂的,你能帮我吃些吗?”

  她眨着一双月牙眼看了看他,把书本放下,皱了皱鼻子,勉为其难的说:“那好吧。”

  她伸手刚碰到茶盅,前排五公主身侧的宫女一个踉跄,撞在了他们桌子上,托盘掉在地上,一片狼藉。

  哗然的教室瞬时凝住,全都望向他们这里,宫女跪在地上口里说着奴婢该死,双手不带停的收拾着地上的零碎。

  五公主嘴角噙笑优雅的对她说:“本公主身旁的奴婢手脚笨,欠教养,妹妹万莫放在心上,喏,这是本公主刚喝剩下的毛尖茶,妹妹若是不嫌弃,就拿去喝吧。”

  她咧嘴笑的很是天真,“谢谢姐姐赏赐,我今早喝了太多茶,现下还饱得很,实在喝不下了。”

  五公主哼了一声,“妹妹这么说,就是还在怪罪本公主的宫女了?”

  她瞄了瞄身旁的易南,小声说:“这些吃食本就不是我的,就算要怪罪,也轮不到我。”

  五公主提高了声调,“你这是逼着本公主亲手喂你吗?”

  这种情况,很令易南犯难,易太师一直叮嘱他不要参与皇室纷争,对诸皇子所说之言所做之事,听过看过就是,万不可随意附和或争辩,臣子就要守臣子的本分。

  今日这个境况,是他先惹出来的不说,要细论起来,根本不算是皇室纷争,易南站起来,说:“这些吃食是我从隔壁茶室取来自用的,与七公主无关。”

  五公主瞪眼看向他,“你是谁?见了本公主怎么不跪下?”

  太子挤过来,“易南你虽为本太子的伴读,谁借你这个胆子敢这样同我妹妹说话的?!”

  其他皇子们屏息观望着,三皇子说了句:“都别吵了,先生来了。”

  先生不是易太师,是一个老态龙钟精神焕发的老夫子,他只扫了一眼,就大概知晓室内正发生着什么。轻轻摇了摇头,把易南和七公主叫出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各打了他们十个板子,又罚了他们站在门外听了一节课,这场风波才算过去。

  易南总觉得亏欠了七公主,又不知该怎么弥补,自此以后,每日进宫上学怀揣着一包点心一个水壶,盼着以后课间分给她用。

  自那次联课后,易南留在二皇子三皇子身侧读书,四公主五公主七公主在另一个院子念书,一般很难碰上一面。易南却不气馁,每日必揣着吃食,这一揣,就揣了两年。

  十岁那年,七公主八岁。

  寻常的一日,下学时,在院子门口碰着了七公主,她高了有一个头,却没怎么长肉,先前圆圆的脸已开始有了消尖的趋势。她好像对他还有点儿印象,瞧见他,远远笑着点了点头,遂把漆亮的眼珠转到他身旁的三皇子身上,脆脆喊了声:“三哥。”

  易南捏了捏怀里的点心,始终没敢上前去。

  他开始与三皇子走的很近。

  不久,三皇子邀他下学后一同与凉门宫找七公主玩,三皇子说,她这些时日迷上了凫水,整日里拿着脸盆练憋气,连学也不上了。

  他们到时,她正在院子里练习憋气,他们在她身后立了很久,她也没有发觉,一直一动不动保持着把脸扎在脸盆里的动作。三皇子以为她出了什么意外,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背,她呛了几口水,踉跄着从水盆里抬起脸,端起脸盆把剩余的水全豁到了易南身上。

  她攥着脸盆不知所措看着他,易南一身湿衣立在落日余晖里,一阵夏风吹过,身心从未有过的沁凉。

  一别就是五年,期间,听说她脸被三皇子误伤,留了一道疤,怎么去也去不掉,他总是在想,就算是添再多的疤,她还是她,只能是她,永远是那个独一无二倔强得令人心疼的她。

  他十五,她十三。

  易南从襄王的寝殿出来,天有些阴,风有些大,他一时兴起,换了条小道出宫,行至一棵大榕树下,入眼,瞥见树上一抹青影。

  他顿住,抬头,她隔着层层树叶探出一个脑袋,冲他咧嘴笑了笑,手里拎着一个鸟窝,滑下树来。

  她小心翼翼把鸟窝放石桌上,说:“昨夜做了个梦,梦见这棵树上有个鸟窝被风吹落了,今日过来,果然有个摇摇欲坠的鸟窝。”

  他耳根烫了一烫,背着微微颤抖的手,寻了许久,没有寻到合适的辞令,她没有在意,摆弄着手里的鸟窝说:“幸好鸟蛋没有破。”

  远处说话声由近及远,她拎起鸟窝,嗖嗖爬上了树,又探了探脑袋,招手示意他爬上去,他迟疑了下,攀上了树。

  待几个宫女走远,她问:“你会安置鸟窝吗?我怕弄不好,它再掉下来。”

  他手心冒着汗,“我试试。”

  待安置好鸟窝,他回头,看到她正依着树干眺望着远处,他壮了壮胆子,问:“你在看什么?”

  她没有立马回答,片刻,不答反问:“宫外好玩吗?”

  他搓着手板着脸支吾了半天,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她瞥了瞥他,“你家在哪个方位?”他从她的方向望过去,辨了一会儿,给她指了指。

  她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会儿,收回目光,有些落寞的说:“太远了,看不太清。”

  他凝视着她的侧脸,突然冒了句:“你喜欢什么样的院子?”

  她没有看他,眼睛亮亮望着远方,兴致盎然的描述,“不要太大,最好有湖有水,嗯,池塘里要种满荷花......”

  他一一记下,临走,盯着足尖说:“我叫易南,你叫什么?”他用了这种最笨的方式向她介绍自己的名字。

  她笑:“周悬。”

  他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抬眼看向她明亮的双眸,说出那句在心中熨烫了成百上千的话,“我可以叫你阿悬吗?”

  她点头,“随便你。”

  后来,他每次入宫,总要想方设法拐到这棵榕树下,榕树如常,只是再没有见过她。

  他在府里的湖泊旁,建了个院子,又在院子中,挖了个池塘,种满了荷花,院里里的荷花是他亲手种的。

  院子,取名荷园。

  荷花开了一年又一年,终于,开得最盛的一日,等来了她,他强压着内心的悸动,恭恭敬敬向拎着包袱的她拱手施礼,道:“恭迎公主来鄙府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