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的家位于县城的最西边,柏油马路通到这里也就走到了尽头。全城的废料处理厂就建在他们家的门前,那里每天发出轰隆隆的工业噪音,并且还要排出不知名的化学气体。
男孩却在工业噪音的熏陶下变成了一个安静的人,在化学气体的熏染下变成了一个干净的人。
男孩喜欢穿一身纯白色的毛衣,这让他与他家门前的那座庞大落后的工业建筑总是产生背道而驰的疏离感。
男孩小时候去上学,要从柏油马路的这端尽头出发,一直走到马路的另一断尽头去,城东的学校就建在那一片相对富裕的风水宝地上。
城东的人口要比城西的多,生活水平也富裕的多。于是人们蜂拥而上的涌到城东去,留下了城西一片片落后于时代的建筑和一个个被时代抛弃的人。
随着男孩的年龄的增长,他也逐渐感到了这种抛弃感,就像他对废料长的疏离一样,但他却仍旧像儿时无忧无虑一般,挺直立腰杆,高昂着脖颈,愉快的行走在通往城西尽头的大路上,乐此不疲的一天天从工业废料前经过。
每天早晨,当男孩从家里走出门去迎着早升的太阳前进,父亲都会在身后默默的望着他,望着这个节俭听话的孩子出发,然后又会在黄昏时分等在那里,迎接这个节俭听话的孩子回归。
你每一天都可以在这条马路上看到他的身影,只是这个身影在漫长的岁月里悄悄的拉长了几十公分,挡住阳光的阴影也更加立体了。
直到有一天,这个迎着早升太阳出发的大男孩突然伸手管父亲要了一块五毛钱,父亲很吃惊,等到黄昏来临,这个大男孩的手里举着一瓶冰镇橘子水,高兴的手舞足蹈,就像小时候得到了奖励的糖果一样。
“你买它干什么?”
“我想尝尝它,看它到底是不是真有那么好喝。”
从此,橘子水就成为了男孩的主要消费品,只是奇怪的是,父亲并不曾见到他在家里喝,只是见到他把买来的橘子水放在冰箱里,等到上学的时候再拿出来带上它出发。父亲经过深思熟虑后,认为这是属于一个青春期的攀比,这股风气不能助长,于是橘子水男孩就再也得不到来自父亲赞助的橘子水了。
这可不能难倒我们的橘子水男孩,他还可以省掉自己的午餐,还可以帮助同学写作业,甚至还可以帮助同学洗篮球鞋,总之他对于橘子水的需求从来没有间断。
也许是橘子水的鼓励吧,高中的学业虽然艰苦,但他每日必将充满激情的挑灯夜战,就在每一个城东的孩子们沉浸在温暖梦乡的夜晚,我们的橘子水男孩却总是正在为某道习题而默默探索。
真是个勤奋懂事的孩子,父亲由衷的替他感到骄傲,越来越多人跟父亲讲,你们家的孩子经常考县城里的第一,日后一定可以保送到北京去读大学呢。
到北京去读大学?
这辈子我也能离开城西的废料厂了吗?
真是个好孩子。
“你不要送我橘子水了,我以后不喝你的橘子水了。”
操场上一个正在练习跑步的女孩子对一个穿着白毛衣的男孩子说。
男孩顿时感到拘谨,他甚至感到四周围有无数双眼睛都在望着他,他的耳朵红透透的。其实呢,周围并没有那么多双眼睛,更没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他意识到这个时候自己应该说些什么的,说些什么呢?男孩慌张的开了口:
“我没有别的意思,你别误会。”
女孩对男孩的回答显现不是很满意,她似乎认为这样的回答并不能解释清楚他们之间尴尬不明的某种对立关系。
“不是我误会,是别人都误会啦。”
女孩的情绪略微不耐烦起来。
“让别人误会的那个事情,咱们真的就没有可能吗?”
男孩突然说出勇敢的疑问。
“我跟你说的已经很明白了。”
“说什么啦?”
“好吧,那我今天就再说一遍,你了解我喜欢喝橘子水我很感动,你送我橘子水我也很感谢,但一次两次这样可以,现在你搞得全学校好像都知道没有你的橘子水我就不能能活了似的。”女孩说到这里情绪激动,继续提高嗓门道,“你这么做不是在逼我吗?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可你就是这样逼你喜欢的人在做她不想做的事情,这叫喜欢吗?”
男孩说不出话来,想哭,又不能在女孩面前流泪,想走,走了就什么机会都没有了,可是他在听到她的这番话后,心里就好像在用一万根针扎一样,痛的喊不出,疼的不知所措。这是全盘的否定,是一个他喜欢的人对他的全盘否定,还有比这更残酷的吗?以前他做的那些认为的感动的事情,在她眼里,难道就真的不值一提吗?
女孩看到他的茫然无措,语气又变得柔和,只是冰冷冷的不带有一丝感情的慰藉。
女孩说:“我不能说你是自私,但你起码是很不成熟,还不知道什么是爱情。”
男孩问:“那究竟什么是爱情呢?”
女孩说:“你的爱情,在我这里是寻找不到的呀。”
女孩还是一如既往的出现在操场上。
如果是在冬日,你能看到她体内的温度在空气里徐徐扩散。
如果是在春日,你能看到她洋溢的青春活力茁壮成长。
如果是在夏日,你能看到她生发出的生命力如灿烂千阳。
如果是在秋日,你能看到她的脚步与落叶一起翩翩起舞。
而男孩呢?
男孩的身影却再也不会出现在女孩的周围,而是默默的藏在教学楼三成的玻璃前,安静的注视着眼底的一切。
他能够看到女孩的速度在一天天加快。
他能看到女孩对身体在一天天发育。
他能看到女孩的笑容在一天天增加。
他也能看到女孩的朋友在一天天增多。
他还能够看到女孩的那些朋友们会对她嘘寒问暖,会与她谈笑风生,会与她结伴而行。
只是,
再也没有人记得给她买上一瓶冰镇橘子水了。
男孩要从县城离开的前夕,他与老师展开了一场如下内容的对话。
“咱们县里的高考保送名额下来了。”
“还是一个吗?”
“嗯,跟往年一样。”
“有人选了吗?”
“我们想推荐你。”
男孩立刻站起身,慌张的摆手道:
“我不行的,学校里比我好的学生多得是,我不能服众的。”
“论学习成绩,你当之无愧的第一,有什么不能服众的。”
“现在国家推行素质教育,我的综合素质和同学们相比,差远了,比如我英文就不好,体育也不好。”
“综合素质要考虑到家庭因素,你的家庭情况我们是了解一些的,这不能怪你,我们看好你未来的潜力,不会给咱们学校的丢人的。”
男孩不安的坐了下去,心里不能说没有激动,但忐忑却占据了绝大部分。
“你们就没有别的人选了吗?”
“也有,不过那不是你操心的事,你是学校的第一人选。”
“那第二人选是谁?”
“我不是说了这不是你操心的事吗,等这次模拟考结束了,你就不用再来学校了直接回家准备保送材料去吧。”
”老师,我答应你回去准备材料,不过我真的想知道第二人选是谁,您就告诉我吧,就算这是我答应您的条件吧。“
老师从座位上站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前,望着操场上正在跑步的三三两两人群,忽然回头反问道:
”你心里应该清楚是谁的啊,我听说你们两个私底下关系很不错嘛。“
模拟考结束了,离高考还有不到一百天的时间,爱跑步的女孩像往常一样来操场运动放松,夕阳已经红透了半边天,她独自在跑道上徜徉,风吹着刚刚萌芽的树叶沙沙作响,一切紧张感都在慢慢的随风而去。已经到吃晚饭的时间,太阳依旧是那么红彤彤的挂在天上,就好像一张慈祥温暖的人的脸庞
准备迎接真正的大考来临吧。
我一定要考到北京去!
母亲应该已经准备好了丰富的菜肴吧,为了高考冲刺的缘故,母亲动用了家中多年的积蓄为她补充营养,为了母亲,我也要考到北京去啊。
“鱼小花,你来一下。”
是老师的声音,她就站在教学楼三层的玻璃前,打开窗户,声音飘出了好远。
鱼小花上楼,见到老师的笑容甜腻,看到她就像看到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一样,说不出的喜爱。
鱼小花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好事情,把眼睛张的溜溜圆,等待老师呼之欲出的语出惊人。
“你获得了咱们县的保送名额,保送到北京去,快回去准备材料吧。”
鱼小花同时张大嘴巴和眼睛,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
“不是路嘉吗?大家都说是路嘉啊。”
老师拉下脸来,用沉重的语气说:
“不要再提这个人了,他在模拟考中作弊,已经被强制取消资格了。”
想要去北京,就要一直往东走,通过县城最长的那一条横贯东西的马路,一直走到县城东郊的火车站,在那里,见证了无数个县城年轻人的宏大梦想。
女孩也要去北京了。
不过她不是往东走,而是先去了县城的西边。
她一直顺着这条逐渐陡峭坑洼的柏油路,便看到了废料处理厂。
在废料处理厂的前面,一个穿白色衬衫的男孩矗立在那里,面向东方。
“怎么不穿那件白毛衣了?”
“天气热了。”
沉默,
长久的沉默。
一种难言的微妙在这两个原本没有什么深度交流的人的心底里滂湃的流动着。
“路同学,好好考,你也一定能够考到北京去的,考一个比我更好的大学。”
“小花,你是咱们县名副其实的第一名,以后咱们县城一定会为你骄傲的,加油啊。”
两个人的平乏的对答更像是在自说自话。
吹风吹动了晚霞,天上的白云在幽幽的飘着,不一会儿就从头顶飘向了远方。
女孩走了。
就像被风带走一样,安静的消失在大路的尽头。
男孩却依旧伫立在风中。
藏在身后的始终不敢送出的冰镇橘子水早已经和他三十六度的体温融化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