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苏滢第一次进入他的卧室，很小的阁楼，很大的床，在半空悬浮的堡垒只有黑白两色。

　　沉闷的安全感为心脏降噪，这是一个可以逃避自己也不被任何人伤害的茧。

　　韩熙因为咳得厉害没有入睡，赤着上身靠坐床头，见她进门将毯子向上提了提，另一只手打翻了他与她的合影。

　　有意抑或无心的举动吓了苏滢一跳，木头相框落地的声音很迟钝，一如韩熙无知无觉的黑色眼睛。

　　满心悲伤不是最深的痛，最深的痛却恰恰是空。

　　没有了华丽服饰的伪装，这样的韩熙才是原原本本的韩熙，眼中伏了一只断了翅膀的鹰，安静而凌厉，警惕地与世隔绝。

　　“韩熙。”看到他额头的青紫，刚停的眼泪又瓢泼而至，“我，我不道歉，也不解释，但是，我会补救的……韩熙……你……我……不能分……”

　　回应她的是一阵剧烈的干咳，突出的肩胛骨毫无规律地扇动着，如野兽濒死的鸣喘。苏滢忙为他顺气，来不及擦的眼泪鼻涕成了现成的按摩油。轻抚伤痕狠狠骂道：“哪个混蛋干的？我宰了他丫挺的！”

　　“滢滢……”干裂浑浊的声音没有语调，“你确定吗？”

　　“确定！我找人剐了他！坐牢也认了！”

　　韩熙嘴角弯起却不是微笑的弧度，冷冷的有些不耐烦地问：“我是说确定不分手，跟我在一起吗？”

　　“韩熙，你知道我恋爱方面很迟钝的，我让你等太久了，对不起！可是，从现在起，你不要再宠着我惯着我了。”

　　“你走！”他的凄厉决绝前所未见，那是一种把痛苦扩大到极致的洒脱超然，也是世界上最拙劣的掩盖伤痕的方式，死心之后不再纠缠的语气不费吹灰之力就可攻破任何一个柔软的女孩子最坚固的防守。

　　“呸呸呸……我意思是，你别再委屈自个儿了，从今天起我要宠你惯你，还要爱你疼你，我要做你正牌的媳妇！先从，嗯……喂药开始！”苏滢本就没想过放手，他不等她长长的表白结束就给自己判了死刑，连忙背出预备好的台词。

　　“可我受够了，我不想再拿自己的尊严给你当猴儿耍……唔……”韩熙的声音被苏滢的强吻吞没，药水清凉的苦涩充满口腔。突袭搞得二人狼狈不堪，唇上、颈上都沾了黑褐色的液体，苏滢还是不肯罢休，第二口药接着哺来。

　　苏滢潦草的初吻是微苦而清凉的。他的唇是干枯的冰片，冷冷的，向后躲去，他越是躲，她越是用力，直到这个补偿变成了生涩而缠绵的长吻，韩熙被这笨拙的吻俘获，直挺挺的僵住身体随她迫害，听凭她没有章法的掠夺，随心所欲的深入。

　　药水被谁吞掉已经不重要了，当苏滢意识到自己根本不会接吻的时候，她竟没有要停下来的想法，只是暗自后悔之前为什么不好好研究一下这方面的技巧。

　　不过在心爱的人面前，一切的发生都是自然而然的，就好像身上哪里痒了抬手挠一挠，不经大脑不过心。

　　心爱的人？

　　苏滢闭上了眼睛，舌尖触到了韩熙的，突然有点害羞。她停在他的唇间，舍不得离开又不敢睁眼，从头到脚的毛孔都张开了，热风吹鼓了身体，她整个人就快漂浮起来，不，也许会爆炸，碎成一片一片的玫瑰花瓣。

　　他是她最心爱的人，心脏还未确认，行动却早就到位了。

　　莫非这就是领导口中总提及的倒逼机制？

　　苏滢的吻已经不专心了，莫名其妙的心理活动占据了她的头脑，撑起韩熙仰得快断掉的脖子，她想尝尝那魂牵梦萦的喉结的味道。

　　“哦，2号贵宾室任务，了然！”苏默很煞风景地推了推眼镜，“差不多得了，没病死让你给亲死。”

　　韩熙果然咳到直不起身，苏滢忍了一肚子杀气，抱住韩熙肩膀：“哥，非礼勿视，你出去，我还没亲够！”

　　“ok，你继续非礼，我闪！”苏默挑衅升级。

　　苏滢一个枕头扔过去砸在门上，又夹着尾巴跑去捡了回来，掸干净枕头整整齐齐摆好，手脚麻利地掀开韩熙身上沾了药水的毯子，想给他换个干净的。可她没想到他只穿了一条白色内.裤，苏滢完全忽视了韩熙快要窒息的窘迫，咽着口水说：“腿好长。”过了一会儿还是冷静不下来，她叉开拇指和中指比划了一下，兴奋地征求当事人意见：“让我量量有多长吧。”

　　韩熙成了一枚任君采撷的小红豆，苏滢并不急着动手，不停地夸他：“太好看了，不粗不细正合适，毛也少。”

　　当她从他脚踝一寸一寸向上测量，韩熙鸡皮疙瘩起到了头发丝，他尴尬一笑：“别量了，1米1。”

　　“哦。”苏滢把他严严实实地围好，脸上换了另一个色调的红。

　　韩熙空洞的目光没有了，却仍然冷得像座白玉雕像，分明没有瑕疵看上去却总觉得濒临破败。他拢住她的肩膀，认真得近乎警告：“滢滢，你知道我的家庭很复杂，而我也比你想象中卑鄙得多，我怕有一天你后悔。”

　　“我已经后悔了，后悔以前总是欺负你。韩熙，从今以后我什么都听你的，我的尊严你随便拿去当狗溜儿，家庭复杂，我就带领你一起抗击后妈！你不是正人君子，我也不是名媛淑女，两个有文化的流.氓正好凑一对儿！”苏滢将左右手的食指碰在一处，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也把韩熙的心脏生生扯出来放进了一个只有极昼不见暗夜的地方。

　　第一次，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有一种人连忧伤都是明亮的，靠近他们就拥抱了太阳。而光与热是韩熙干涸的意念里最为匮乏的矿藏，那一刻，他竟然想要相信也许有一天他也可以得到奢侈的幸福，随即摇摇头让自己心智清醒，缓缓地说：“我不知道。”该不该放过她？该不该为了一个单纯善良的牺牲品终止计划？他摇摆不定，他不知道。

　　苏滢滑到地上跪好，双手合十架在他腿上：“你要不跟我好，我就不起来了。”

　　她溪水般的眼睛暴露了内心害羞到不行的窘态，可偏偏还拿这直白的威胁表明非他不可，深深浅浅的可爱齿痕在她唇上连成倾覆天地的光芒，韩熙看她咬唇祈求的样子竟无法拒绝，隔了片刻突然说：“看你签名换的有没有诚意，再决定要不要继续被你虐！”

　　哪凉快死哪去！

　　暗骂自己的乌鸦嘴，苏滢急速鼓捣手机，“candy满天飞”替换了所有不愉快。

　　苏滢的补救行动没有掺水，偷偷当掉母亲留给她用来旺夫的红碧玺龙牌，又跑到十里河洗劫了一番，精心挑选了珍珠项链和文玩核桃，拉着大病未愈的韩熙去给未来公婆负荆请罪。

　　一见面，苏滢的进攻从称呼开始：“叔叔，不对，韩熙说您比我爸岁数大，那我叫您伯父，叫您……大妈？”

　　李婉不知她是纯真还是装傻，忙说：“还是叫伯母吧，大妈听着怪别扭的。”

　　“哦，我觉得大妈更亲切，我管我爸的哥哥嫂子就叫大爷大妈。”

　　李婉只好任她称呼：“好，好。是显着亲，小滢，最近工作顺利吗？”

　　“您可不知道，我们部门那吕艳喜才36，皮肤跟生了锈似的，那粗壮的小腿肚能当锤子使。她爱勾搭领导我们不管，别成天陷害我们啊。这不是集团出了拓宽晋升渠道的新政策，每个部门可以提一个主管吗，没有职务但是工资能涨不少，她丫以为自己岁数最大铁定没问题，现在就开始拿穷横当权威，说一句话能伤一大片人，干一件事能找一箩筐骂，领导的本事一点没学会，领导的派头倒开始摆起来了，您说她丫是傻是精啊！”苏滢道歉的前奏赶上一部歌舞剧了。

　　韩静泊眯着眼，把玩手中的核桃：“这种人本质上傻，自以为精。做着称王称霸的梦在背后搞小动作还觉得别人没察觉。如果她没有野心不动歪念头，其实本可以相安无事。”

　　韩熙对上父亲的目光，心脏移位，猛烈的咳嗽扯痛了喉咙。

　　苏滢从包里掏出药盒，消炎的中成药一粒一粒认真数好，送到他嘴边。

　　“我自己来……”

　　话没说完，柔柔的手把药喂了进去，温水随之而来。

　　“小滢，别惯着他，男人都是给惯坏的。”李婉的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苏滢对着后妈浮夸地一声长叹：“唉，我们俩命苦，13岁就没了亲妈，我不惯着他，谁疼他啊？”

　　她给唐觅发了微信，让她马上打电话过来，铃声响起。

　　小白菜啊，地里黄呀，三两岁呀，没了娘啊，跟着爹爹，还好过呀，就怕爹爹娶后娘啊。娶了后娘，三年半呀，生个弟弟比我强呀，弟弟吃面，我喝汤呀……

　　苏滢跟着曲调摇晃脑袋，扣着手机遮住屏幕上唐觅的名字。

　　“小滢，怎么不接电话。”李婉听到这歌表面倒还平静。

　　苏滢拒接了电话，笑道：“还不就是那个bitch，未来后妈！”

　　“滢滢……”韩熙示意她不要放肆。

　　“对了，伯父，还没谢谢您给我安排工作呢。”苏滢目标达成，乖顺地另找话题。

　　韩静泊品着茶，轻声细语：“一句话的事儿，客气什么。我也就能帮到这儿，将来的晋升和发展还是得靠自己。”

　　“我们部门的风气就是无能者生，清高者死，我不求有什么发展，也不想当领导担责任。”

　　“哦，那就稳稳当当有个事儿做，将来相夫教子，男主外，女主内，看来你思想还是挺传统的。”韩静泊道。

　　“嗯，但是工作表现也不能太差，否则就配不上韩熙了。我的目标是机关第一支笔，端茶倒水、迎来送往、打电话通知会一类的低级活儿坚决不沾。哎呀，越说越跑题。”苏滢一拍脑门儿瞎话张口就来，“上周约好了一起吃饭我没去成，都是吕后害的，大周末的故意把我安排到怀柔的工地去采访雨季施工的筹备情况，结果赶上下大雨回不来了，在项目部的女工宿舍里窝了一宿。唉，山里又没信号，没法打电话跟您二老解释。我今天是专程过来道歉的。”

　　李婉盈盈笑着：“苏家的孩子就是家教严明，懂规矩，不过真不该拿这么贵重的礼物，应该是我送你东西才对。”

　　苏滢把项链比在李婉胸前，故意大声说：“大妈，这种特别长的珍珠项链属于歌剧型，opera，您可以绕成双排来戴，显得特别雍容华贵，最适合您这样的四方大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