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辰在谭歆竹回国前请她到家里做客,茶点很特别,莲花造型,有抹茶和提拉米苏两种口味。谭歆竹赏玩之时接到一个电话,点心塞进口中,随即发出松鼠用门牙嗑坚果的咀嚼声,开口闭口称对方为“领导”却丝毫不减唯我独尊的气势,用词自信而得体,声线清亮又不失温柔,即使是不相识的人也可以从中推断出她不会屈从于任何人,她的忠诚只交付给自己果敢无畏的独立人格。
“谁的电话?”学辰好奇,什么样的“领导”能够激发她将一个职场白骨精角色展现得淋漓尽致。
“一个……人。”谭歆竹答着,又捏□□心大快朵颐。
潘忆宁悄声问女儿:“还吃醋呢?麦盟侦查过了,小辰因为没钱住酒店才去她那儿,两间房,分开睡的。”
“男人谁还没个红颜知己呀!”许灿别别扭扭拆了潘忆宁刚织的毛衣,这话说出来自己听了都觉得直冒酸水。
潘忆宁思量片刻,握着谭歆竹的手追问她和学辰的故事,聊了十几分钟后被这从天而降的“素材”震撼到忘记了探听虚实的初衷。
“两个原本没有交集的异乡人在同一台摄影机前流下眼泪,女孩上传了男孩的视频并在他与强手对决时写下了感人的评语,无心中助他一臂之力,然后男孩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女孩,促膝长谈,两人命运相似,梦想相同,情投意合,必须在一起啊!”潘忆宁掏出本子记下素材,一瞬间就忘了自己身处何方。
“她指的是小说中的人物。”许励铭看妻子的魂魄又飞去了她笔下的世界,不禁轻轻一笑,“我在专访时胡诌了一通,总算平息了谣言,谭小姐,明天就回北京了,工作找好了吗?想做演员的话,lz北京总部那边我可以……”
“多谢许总的好意,我已经选了一家服装公司,刚刚电话里的就是我未来老板。”谭歆竹避开了学辰探寻的眼神,喝掉杯中热茶。
学辰并没有追问她回国工作的事情,说:“许叔叔让我和兰湛明年回国内发展,竹子,我们很快又能见面了。”
“是啊。”许励铭说,“谭小姐,你回去这段时间遇到什么问题只管打电话给我。”
谭歆竹还真不领情,笑道:“我解决不了的问题那估计只有110能搞定,我怕麻烦更怕给人添麻烦。”
比男孩子更加洒脱直率的性格,许励铭很是欣赏,转头看着徒手拆毛衣的许灿说:“看看人家多独立,你呀,没了我们可怎么活?”
许灿放弃抵抗缴械投降,与她相比,自己就是一只胸无大志缩在浪漫之茧里不问世间疾苦只靠幻想喂养的寄生虫。
潘忆宁的心思又回到此情此景,按了按太阳穴,笑道:“对了,谭小姐,你和小辰吃饭时候为什么有三副碗筷,还有别人在场吗?”
“第三个人一直都在,只是除了我,别人看不到。”谭歆竹讲出这句毛骨悚然的话,夜色似乎突然浓了,她起身告辞,“谢谢许总和太太的款待,不耽误您休息,我回去了。”
夜色里寻不到初冬萧索的影子,谭歆竹和学辰并肩走在前面,许灿溜溜达达跟着,与他们保持恒定的间距,无所适从地踢着石子,摩擦声卷进风里,找不到了。
“你们俩在许总面前装情侣?”谭歆竹问学辰。
“嗯,又被你看穿了。”他笑笑,仰头寻着流星,而流星般的光泽藏进他暖栗色的头发。
谭歆竹痴痴地望着他,停下来,神色中有种不属于她的娇柔,她说:“兰湛不是个让人安心的选择。如果我是许灿,肯定甩了兰湛倒贴你。儿子,保重。”
学辰塞给她一包牛肉干:“吃牛肉长劲,回去好好给老板当牲口,明天还有拍摄,我就不去送机了,到了之后报个平安。”
“临别礼物够特别,等着吧,我会给你一个很大的回礼。”谭歆竹头也不回地上楼回到自己租的小房子,学辰待她房间的灯光亮起才移开脚步。
这一次分别,他们又没说再见,而很多故事都是从分别之后才刚刚开始。
许灿听学辰的话不再做任何人的附属,她立志要从摄影当中找到自己存在的依托。学习、采风、研究设备,从使用胶卷的机械相机入门,改造了家里的小客厅当作暗房。而学辰的疼痛没有白白付出,街舞大赛宣传片的男主角落在他的头上,原来赖俊安正是“寻找最后一滴眼泪”的导演,即使被装满诡计的葡萄酒搞得昏头涨脑依然撑起了不断下垂的眼角慧眼识珠。
他和她各自梳理梦想的羽翼,在同一个港湾停驻,现实与梦境并行不悖,畅谈形而上的艺术偶然也会因为谁睡床谁睡地板这类小事而无理取闹争执一番,最后以傻瓜般的大笑收尾。
掩护她与兰湛的约会,学辰再也没有恍然失落,他把这自称为非分之想的卑微爱恋放逐到她目光之外的天空,独自饮下一杯又一杯石沉大海的落寞。
只是朋友,时刻提醒自己他们之间不过这样干干脆脆的简单关系才不会让一见钟情的执念拖泥带水。
即使有了资本和自信也必须放弃,因为学辰怕疼,再近一步又会千疮百孔。
11月的天空离人们最远,学辰一直这样觉得。树瘤状的云聚成硕大阴影,坠在褐色树枝的顶端。冬天来了,人们暴露在无处可躲的寒冷里期许下一个春暖花开。
萧萧而下的梧桐叶荒凉了11月的北京,立冬这天,韩熙从楼下可以看到他不足二十平米的办公室那清透的落地窗框住初升的太阳,踏进设计部的地盘,angela照例拦住他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一番然后给出评定:“97,气色太差扣三分。”
其他设计师和设计助理纷纷探出身子观摩老板,韩熙觉得自己成了野生动物园里被游客品头论足的大熊猫,揉揉不甚明显的黑眼圈,韩熙勾下手指示意angela去他的办公室。
汪敏嘉已经在他屋里喝了半杯咖啡,见他们进来招呼也不打直接展开几张简历,吐出刻不容缓的几个字:“赶紧定人!”
“又给生产部招兵买马。”angela随手翻翻简历扔给韩熙。
汪敏嘉道:“这个职位隶属生产部,但是跟设计部交圈很多,所以劳驾安部长亲自挑选。”
韩熙的目光锁定在一张倔强而甜美的脸上,问道:“谭歆竹就是给我打电话毛遂自荐的那个吗?”
angela警惕地竖起耳朵,夺过简历问:“这两天跟你频繁通话的小狐狸啊,韩总您这是选部下还是翻牌子呀?”
韩熙掠过angela捉.奸在床的笃定神色,对汪敏嘉说:“一面当中,生产部和人力资源部推荐的是谁?”
“是跟您通话时‘领导领导领导’叫得很销.魂的那位。”汪敏嘉也是一副捉.奸在床的神色,比angela更加笃定。
韩熙被左右两簇目光炙烤着,莫名其妙心虚起来:“安排通过一面的这几个明天上午过来,尽快定人,生产部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敏嘉,工厂那边情况怎么样?”
汪敏嘉近来协助生产事宜,三天两头往怀柔和大兴的制衣厂跑,她捶捶快要断掉的小腿:“生产部分解了大部分春装的工艺单,现在难的是辅料开发和面料采购耗时太长,直接耽误投产,而且赶上了各个公司春夏新品上线高峰期,工厂要么坐地起价,要么根本就不接单。”
angela异想天开道:“不如我们建个自己的工厂吧。”
“那是后话,先解决燃眉之急要紧。”韩熙扯了扯领带,“敏嘉,杨总那个工厂包含辅料生产和制衣两个厂区,如果跟他谈妥了就能最大限度减少中间环节和运输成本,你说的问题自然迎刃而解。”
汪敏嘉说:“我和潘部长也是这么想的,但杨总马上要接绅骑的活儿,懒得搭理我们。”
绅骑是引起公愤的两个字,几个月前,angela遗失了一只hellokittyu盘,里面存的几款秋装设计图竟然化为实物出现在绅骑的橱窗,她闭关几个星期创造出旷世的版型替换了原来不精心的设计。
此后,奉行慢工出细活的angela设计明显滞后,因而gf春装投产的节奏慢了不止一拍。
韩熙笑道:“叫上潘部长,咱们三个去杨总的工厂,拟好初步的合同,不出意外今天可以签约。”
“绅骑抄袭我的设计也就算了,工厂也跟咱们抢,韩总你这回必须给他们点颜色扳回一局,不过,潘部长协调了几次都没成功,你哪来的把握?”angela疑惑地问。
“没发现崔京男这两天不在吗?”韩熙的答非所问必有玄机。
工厂在怀柔区的郊野,离福利院只有十几公里。沟壑纵横的山间植被丰茂,苍绿的松,褐黄的槐,枯死的枫叶还有残红。炊烟软绵绵地从瓦房中升腾起来画进了淡蓝的天。
车轮碾过厚厚的落叶发出恍如隔世的声响,庄稼地里只剩褐色的玉米杆垂下为数不多的大叶子,经络干瘪。
“韩总,郊区比城里冷,外衣穿上吧。”开车的潘部长回头对韩熙说。
“我反而觉得这里暖和些。”韩熙摇下窗,风的味道跟小时候一样掺着从草木蒸发而来的活氧。
“韩总知道地里长的是什么吗?”汪敏嘉指向那片暂时闲置的庄稼。
“玉米,或者用你的话说是,棒子。”韩熙笑着答道。
汪敏嘉颇感意外:“我还以为韩总四体较勤但是五谷不分呢。那你知道怎么掰棒子吗?”
韩熙没答话,在福利院的时候,每到九月底十月初,孩子们扛着麻袋和蛇皮袋下地,一个撑袋子,一个掰,然后开拖拉机运回大院里堆成山,剥皮晒干之后用机器摇成玉米粒。地里又潮又闷,热气带着刺痛。生生被他拖来参加集体劳动的学辰发呆时让野蜂蜇了,疼得他差点哭出来。
那是学辰到福利院的第三个月,除了他,学辰对任何人都抱有畏惧或敌意,傻子一样不爱说话不表达不去人多的地方不和伙伴们打闹,被野蜂蛰伤的那个夜晚,学辰和他坐在坟山上俯瞰周围几个村子灯火明灭。
“睿暄,这些突出来的土堆是小山吗?”
“是坟头,里面都是死人。”
学辰惊惧地左顾右盼:“骗我的吧。我爷爷奶奶的墓是在很漂亮的山上,有照片,有碑文,还有很多花。”
“学辰,这就是贫穷和富有的天壤之别,你希望死了之后埋在连墓碑都没有的小土丘里吗?”
“不要!”
“我也不要。可我们的命运注定要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我们想要看到不一样的天空,难上加难。”
“那我们怎么办?”学辰沉重地问。
“找到光源啊,靠希望,靠梦想,靠脑子和双手,就算我们和大家处在一样的环境,一样的贫贱,一样的被人看不起,有了光源的我们就是与众不同的。然后,我们会成功,会有数不完的钱……”
学辰打断他:“老大,你就是我的光源。”
“你这孩子什么时候学会了拍马屁?”
“什么叫拍马屁?”
……
汪敏嘉望着韩熙许久没眨过的眼睛问:“想什么呢?”
“真是个傻子!”韩熙说出的是当年他笑话学辰的那一句。
“韩总,我抵制一切人身攻击,农村人是有尊严的好吗?”汪敏嘉七分严肃三分戏谑。
韩熙收回思绪咳了一声:“我哪敢讽刺你?傻子指的是杨总。”
工厂负责人杨总是个胸比奶妈还大的胖子,跟潘部长没聊两句就提议先看合同,汪敏嘉递给他的时候被两团火焰般的目光盯的浑身不自在。
制衣事宜由敏嘉负责,潘部长到东厂区协调辅料开发,而韩熙穿过机器轰鸣的电脑刺绣厂房来到有松鼠出没的山脚下。崔京男侯在他的车旁,眯着眼对准保时捷的标志自拍。
“今天合同肯定能签成!”崔京男神神秘秘掩口而笑,指向旁边一辆车子,“有个中年男人在等您,我不认识,但他知道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