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病房,苏滢赏给方依一个耳光。被打的人不哭的时候脸上也有丁香结成的哀愁,淡紫的郁悒,淡紫的圣洁,令她整个人脱离了一切尘俗世故,清清浅浅的却又强韧到无坚不摧的眸子暗暗卸下防御,柔弱无助的目光对上她唯一能够依靠的那个人。
苏乾宇拉住女儿扬起的手:“你让老周打断方依的腿,然后她就真的摔下楼,十几年的圣贤书都白念了!”
周管家将苏滢拉至身后,悄声对她说:“你试礼服时候咱们三个说的话,老苏和方依刚好在门口听到了。”
“哦。”苏滢豁然开朗,“原来是苦肉计,如果当时我说要毁了你的脸,你还会义无反顾地自导自演吗?”
方依蓄满泪水的眼睛恐慌而不可置信地转向自己发抖的双手,可她的辩解并不是为了自己,她在极力洗脱苏滢的嫌疑:“是我不小心摔的,只是巧合而已,真的只是巧合。乾宇……”
“你别再纵容她了,刚才跟警察你就吞吞吐吐没说实话。”苏乾宇朝女儿劈来,终究下不去手,转身抽打韩熙。
如果不是苏默及时赶来,韩熙恐怕也得住院了。
“叔,您冷静点儿,小滢就算再不知天高地厚也不可能拿人命开玩笑。”苏默是无条件相信妹妹的,小时候她骑车碾死一条毛毛虫都要哭号半天,怎么忍心陷害方依。
苏乾宇道:“跟小明星大晚上勾肩搭背上了头条,败坏门风在前,设计伤人在后,她变成这样都是因为韩熙!”
“叔,您是气昏了头了,您想,小滢跟他以前的同事也就是那小明星聊天让狗仔给拍着了,这不是现成的不在场证据吗?”苏默的聪明与冷静的心性密不可分,他不站在谁对谁错的固有立场而是把自己抽离到足够理智的角度去窥探这场意外或者说这场阴谋。
“可事故现场有她的高跟鞋,比起不在场证据,直接证据更可靠吧。”苏乾宇指着韩熙,“你的专长就是蛊惑人心是么?”
苏乾宇对任何人的评价都难成系统,只求一时一境的直觉。此时此刻,为妻子的伤势揪心又不愿承认女儿的过错,只得迁怒于韩熙这个外人。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回到家里,韩熙不发一语安静仿佛连呼吸都舍去。苏滢环住他:“我抽那个狐狸精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可是,我爸不按常理出牌。”
“教唆你谋害后妈,主刑是你爸实打实的拳头,附加刑是订婚就此作罢。”韩熙拥着她躺下,被子蒙住自己。
“不,我爸反对无效,大不了偷偷去领证,找几个朋友聚聚就算办事了。”
“被祝福和无人见证的婚礼是注定的悲剧。”
“哪个白痴说的?”
“gorcy(高尔熙)!”韩熙将胳膊当她枕头,另一只手臂紧紧圈住怀里的人,“滢滢,陪着我……”
“韩熙,我爸反对无效!从赌船把你捡回来时我就知道,你是我的。现在教堂里只有我们两个,我要向你求婚!marryme……”是谁的的呢喃在苍白回响,那个在婚纱中为自己戴上花环的女孩为何悲伤地渐行渐远,从初见到诀别,你留给我的只能是模糊的背影吗……
茵茵,是你吗?
“大宝,醒醒啊,你抱得我喘不过气。”苏滢的挣扎换来更紧的相拥,她是他手中仅存的微茫希望,一松开,时代就会颠覆。
几个小时的睡眠,韩熙陷入梦魇,他的唇始终唤着一个含混的名字。苏滢探近细细分辨,咬破嘴唇都不吭声是怕呓语泄露了另一个女孩的名字吗?如果不是《现代汉语》课程拿过全班最高分,也许一辈子都发现不了那个缺失的鼻音,他叹息中吞吐的单字很明显是“茵”而不是“滢”。
韩熙转醒时深情而温煦地笑了,布上薄茧的指尖抚过她的发际,睫毛,面颊,唇瓣,在吻上她的前一秒受到惊吓般的翻身而起,打开背投电视,目无焦距地换台。
一动未动的苏滢蜷缩着,她知道他在梦与醒的交界认错了人。龙茵是他骨髓肌理之中永远不可愈合的伤口,他的疼痛全部来源于此。
而这疼痛是他甘愿领受的,他把黑夜与梦境的时空完完全全交付给了另一个女人。
苏滢脸上接连不断的泪水汇成蜿蜒的激流,韩熙为她挨过刀、挨过烫、挨过打,但这些有形的疼痛加在一起也不及他每天清晨张开眼睛时,瞳孔里倒映的人和记忆深处的影子无法重合的落寞与绝望。
苏滢突然之间身心俱疲,一面痛恨自己无人收留的眼泪,一面蒙头哭着。在眼睛看不到肮脏的阶段,为了一只得不到的玩偶而嚎啕失声,当年龄的数值足以抵挡痛苦,默默流泪无师自通。
成长,意味着历经一场盛大的青春之后,我们想要珍惜的,抓不牢,留不住,得不到。
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韩熙看看手表,眉间又是微微一紧:“10点多了,不知道该怎么跟我爸妈解释。”
苏滢暗自抹干眼泪,理好头发:“也许这是个机会,让我们想清楚要不要在一起的机会。”
“胡说什么?”韩熙亦是身心俱疲,不在意地应付着。
“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大方,也没有你想象中那么迟钝。”苏滢言尽于此,看着手背上清透的泪滴慢慢蒸发。
诡异的寂静,空气不安分地流窜,周管家打来电话,苏滢接起就听到焦急万分的规劝:“姑奶奶,你爸在电话里对韩熙的父母大发雷霆,满口之乎者也骂得韩家人一愣一愣的。你还不赶紧回来求你爸原谅?”
“求他原谅?也就是说冷静了一晚上你们还是选择相信狐狸精不信我!”苏滢和父亲一样的脾气,倔强起来,不是你死就是你亡,而我,绝不会错,也绝不认错!
“你说让我打断她的腿,你说要出狠招,然后方依就真的出事了,你的鞋又在她摔下楼的地方。小滢,就算这都是巧合,你在订婚前跟小明星搂搂抱抱这也不对吧?能怪你爸生气吗?”
“他生气我还生气呢!反正我妈走了以后,他就是个可有可无再没疼过我的摆设,我不需要他,他也不待见我!”苏滢摔了手机,她无处安放的视线停在嘈杂的电视屏幕上。
“今晚,电影《双夜》的首映仪式将在怀柔一家小镇电影院举行,目前,主创齐齐亮相在怀柔某儿童福利院,给孩子们送来了学习用具、衣服和礼物,而这里正是主演allen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坦言,回到以前的家是为了鼓励像他一样没有父母的孩子,用双手创造属于自己的未来。接下来请看记者从现场发回的实时采访。”
文娱节目正在报道学辰的消息。
一位记者冲在前面:“allen你选在这里首映,会不会有消费身世之嫌?”
画面中的学辰不需繁复包装,简约至极的黑礼服衬着人神共愤的清澈,帅到触及灵魂的学辰面对尖酸提问无谓一笑:“拿孤儿的标签为电影炒作,如果你们这么理解也没什么不可以,因为编剧创作时也把我的经历当做素材,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和片中的李俊就是同一个人。曾经我把总是想方设法隐瞒身世,后来有人对我说,疤痕再丑也是身体的一部分,我懂他的言外之意,人要学着正视完整的自己和卑微的过去。”
另一个记者见缝插针:“allen,对你说那句话的人对你很重要吧,是报道中的白富美吗?请问她是不是《双夜》女主角的原型?”
组织者连忙控制局面:“不好意思,电影之外的问题我们不回应,请大家不要模糊焦点,好吧!”
兰湛拍拍学辰肩膀:“把影片宣传和八卦新闻结合得这么巧妙,怎么能回避呢。allen,不如借此机会向各位媒体朋友澄清,免得以讹传讹!”
学辰向兰湛颔首又笑对记者:“既然我偶像这么说了,还有理由不解释吗?”
“allen,你口中的朋友是指男女朋友还是普通朋友?”记者开始进攻。
“熟悉我的朋友都知道我不是练习生也不是科班出身,进入演艺圈之前在建筑公司上班。我的朋友负责公司的宣传,而我是她第一个采访对象,所以我们只是关系要好的同事而已。”学辰想起他和苏滢相识的过程嘴角不觉一弯。自从回到北京,他终于结束一场漂流,心若是靠岸,忧郁便不被水浸着,身边的人说他更爱笑了,然而真实的笑意里有没有真实的快乐,谁又看得透呢。
有些人不适合快乐,有些人不敢快乐。
而学辰,逃避快乐。
“听说她男朋友的公司经营状况每况愈下,良禽择木而栖,他们两家父母本打算今天一起定下婚事,结果不欢而散。这究竟是不是因为你?”记者奋起扫射。
学辰似乎被他吓到了,思绪生生斩断,他低头又抬首,觉得怎么回答都有勾.引良家妇女之嫌,只好说:“她不是禽类,所以不会那么容易见异思迁。”
记者继续发问:“那‘白富美’当众给你下跪是不是她出.轨的证据?”
“恰恰相反,那正是她忠于男友的证据。昨晚,你们口中的‘白富美’求我帮他男友的服装品牌代言,见我犹豫不决,所以才有了下跪的一幕。”学辰自顾自数起了面前已经摆不下的话筒,目光里是海天一色的高远,人在是非的中心,心早就飘去了与世隔绝的桃花源。
“有人查到‘白富美’是苏乾宇的女儿,而他男朋友正是韩静泊的长子,苏韩两家的低调联姻,是不是就此作罢了?”另一个记者敏锐至极。
“如果他们两个真的出了问题,我会考虑以法律途径维护我朋友的名誉,那位造谣生事没有职业道德的记者,请你好自为之。另外,电视前的‘白富美’,你拜托我的事情已经跟公司谈妥了,以免费代言作为这场风波的补偿。没想到叙旧聊天会给你带来这么大的麻烦,真的对不起!”
学辰的微微颔首打破了苏滢的身体平衡,倒向沙发的同时吼出一句“尹学辰,你可真能扯!”
韩熙关了电视,诡异的静谧又一次袭来。他许久才缓缓地说:“难怪你不想解释,我根本不值得你这么做。”
“别听他瞎掰,其实……”想说明跪求背后的可笑缘由却震慑于他缓慢的安静,眼睁睁看着他夺门而出。
苏滢开门追出去,却扑进一个清香的拥抱,柔软依旧,甜腻不再,微凉的双臂没有染上一丝七月的暑气。
“雅桐姐……”
“特意从西班牙赶回来却看到劳燕分飞,早知如此还不如去圣费尔明奔牛节!”雅桐被韩熙夺了车钥匙,右手还在半空悬着,一见苏滢追出来大概猜到了俩人正在闹别扭。
安静片刻,苏滢捶着她哭了起来:“你走吧,回去看你的万人追牛!离开七个月才打过三次电话,网聊也爱答不理,反正我在你心里面什么都不是,你别理我……”
雅桐把她拉回客厅扔上沙发,挽着她靠在一起:“小样儿,我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给你做礼服还特意飞回来恭喜你订婚,够意思了吧?倒是你,gf遇上危机你就去开拓韩国市场!韩熙把心都掏给你了,你个白眼儿狼!”
“我只告诉你结论:我和韩熙之间唯一的问题就是我爱他爱到没自我,他爱我爱得没底线!”她说这话一半为了安抚雅桐另一半无非是自欺欺人地暗示自己:韩熙是她的!
雅桐甩掉鞋子:“可是,韩熙刚刚的样子有点吓人,恍恍惚惚的,抢了我的车就开走了。”
“学辰刚在电视上澄清了绯闻,说我求他为gf代言不惜给他下跪,韩熙可能觉得愧对我的牺牲,心里过意不去。”
“直觉告诉我这段话至少有半句是假的!”
苏滢停了哭腔,认认真真地陈述事实:“其实,我求学辰安排我跟兰湛见面才下跪的,这个理由说出去没人信,所以学辰就编了个……”
解释被沉郁的悠扬打断,韩熙的手机响起,是韩文歌曲金泰宇的《陷入爱情》。作为来电图片的美系藏獒是苏滢为后妈1号李婉精心设定的。
“哼,我早就说过野种比较蠢,板上钉钉的订婚居然搞砸了,被苏乾宇骂得狗血淋头,让我们面子往哪搁?韩熙,你是不是活腻歪了?”李婉骂腔里有三枝两朵的写意和昆曲的抑扬,脏话竟骂出梁祝楼台相会的意境。
火气直冲脑门,苏滢全身力气都绷在发白的指节上,声腔却出奇哀婉:“大妈,你保重,可别气坏了身子!”
“你……哦……哈,小滢啊……”
“怎么着,让您脸上挂不住啦,用不用我三跪九叩给您赔礼道歉,再请记者来报道一下?”最后的问句,苏滢基本是唱出来的,用牡丹亭的节奏。
“这……不用……不用……”李婉舌头似是被人拔了。
“您甭跟我客套,早晚都是一家人。”
“这么说,你还肯嫁给韩熙?”
“那当然啊,我命贱,天生喜欢蠢不啦叽的野种,就像您天生喜欢有妇之夫是一个道理。您可得保重身体啊,别回头我还没进门您先驾鹤西去了,或者,喝我这杯媳妇茶的时候一不留神‘嗝’一声给呛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