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帆打掉孩子之后请年假在她独立的住房里休息，苏滢去看她时，正赶上刘帆的母亲破门而入，长满雀斑的脸大片暗色紫红，一看就是血压上来了，门一关上就喊：“那男的见了吗？成不成啊？呦，有人在呐。”
苏滢把营养品往床底下踢了踢，礼貌地问好：“阿姨，我是帆姐同事，苏滢。”
刘帆妈第一句话便是：“成家了吗？有对象了吗？”
苏滢哪里敢说实话：“我单着呢，自己过挺好的，要男人干嘛使啊，不够裹乱的。”
刘帆妈说：“人家年轻不着急，你都30了，别跟她比，你比得了人家嘛？人长得好看，又白。你呢？你就是个一般人，而且是没了青春的一般人。”
苏滢放佛听到了刘帆咽到心里的泪，在奥林匹克公园跑步时认识一个东北小伙儿，具备她所要求的一切特质，爷们儿，阳光，开朗，只是没钱没本事。他说：要是哪天我混到沿街乞讨，人家给我个馒头，一半给你，一半给我妈。
他的誓言如此与众不同，一句话就打动了她。
30岁的初恋，她以为她终于等到了命定的人。
现实却是那个男人早就掌握了她家里的情况制造邂逅，交往不久又故意让她怀上孩子，她的遭遇不敢告知父母和朋友。
刘帆的秘密只有苏滢一个人知道。
“小苏啊，你也帮我劝劝刘帆吧，我是没辙了，这两年给她找了多少个了，那律师、那搞电脑的还有一开宾利的，她死活瞧不上啊。街坊四邻哪还有老姑娘啊，我一说她就跑，不跟我们住一块儿。”刘帆妈的这一套话明显是跟无数人抱怨过的，“学习好有什么用，供你到硕士，毕业了不也就是扎在工地搞搞预算结算吗？”
刘帆低下头，披散着头发，似乎习惯了这样的炮轰，皮开肉绽也不觉得疼了。
苏滢说：“阿姨，您可不能这么说，您得想想，当初给帆姐开家长会的时候，你多自豪呢，闺女是学霸，进教室都挺着腰板。”
刘帆妈笑道：“有啥用啊，学得多，懂得多，更觉得谁都配不上她。手里那么多证书，哪个不是花时间费精力考试考下来的啊？那免费的不用考的结婚证儿，怎么反而没本事领呢？”
苏滢自知碰上了一个比自己还善于强词夺理的厉害角色，面前这位母亲已经完全没有了自我，女儿的婚姻大事上是她全部的生活重心。
“她就是不会搞对象！就知道学习，什么都不懂。”刘帆妈接着说她那一套跟无数人抱怨的言辞，“从小到大没往家领过男的，她根本就不正常。没房没车，学历低怎么了，咱家有房，你有学历，够了。别老跟我说什么男的人品不行，人都自私，能好得到哪里去，差不多得了。我告诉你，这事儿今年必须给我解决了，不然你也甭回家了，我也不管你了。”
对于她的激烈言辞，苏滢不想忍了：“阿姨，她只是碰不上合适的人不想将就，到您嘴里怎么就成了心理有障碍有缺陷了呢？一个女的快三十了都没碰到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够心寒了，家人再不理解她，甚至贬低她，否定她，您这是想逼死她吗？人都没了，跟谁结婚啊？”
刘帆妈震惊了，脸上的紫红更加明显，苏滢却并没有停止宣泄，她是在替刘帆委屈：“你们平时见不着面，是她故意在躲您，因为您一逮着她就没别的，只问交没交朋友，有没有男人，您问过她身体怎么样，工作辛不辛苦吗？您是真心想让她有个人疼，有个人爱，走完下半辈子？我看不见得，您根本就是看街坊四邻的闺女都嫁了，自己家里有个老姑娘给您丢人了，让您脸上挂不住，对吧？”
“苏滢，别说了。”刘帆劝阻着，心里却想继续听苏滢替她宣泄的话，她憋了太久，难受了太久。
“不说我憋的慌。”苏滢喝了口水继续说，“您给她找对象，认真把关了吗？什么烂货都让她见，就是觉得有个男人要她就不错了，随便是谁只要嫁出去就完成任务，对吧？刘帆为什么对您那么顺从，明知不合适也还是去相亲，不就是怕您生气，血压高，身体出问题吗？她知道体谅您，委屈自己去见那些一听条件就知道不咋样的人，可是您呢，变本加厉给她降低标准，还嫌她眼光高，成天打击她，说她不漂亮，年纪大，没有挑的资本。我要是刘帆姐，早自杀了，活什么劲儿啊？没男人疼，没家人爱的。”
刘帆妈想要激动又冷静下来，把带来的蔬菜放进了冰箱，背对着两个年轻人说：“楼下超市特价，买这么多才花了6块钱，倒是坐地铁再倒公交一共花了我8块，以前多好啊，2块钱地铁溜达一天都成，现在非得分段计价，公交还跟着涨，原来才4毛钱……”
略微坐了会儿，刘帆妈就走了，再没说什么。
刘帆忍了许久，此刻声泪俱下，在苏滢怀里哭着：“明天，陪我去趟八大处吧。”
善良的人更难接受欺骗，一旦受伤，没有人类可以相信也不再相信自己。帮她驱除阴影的那一双拨云见日的手或许是某一种神秘力量或某一种信仰。
苏滢不信佛，信因果，不信命，信报应。第一次来到西山八大处公园，焚香的火炉在烟雾熏天里把干裂的希望烧成灰。
没有信仰的她躲开排队跪拜财神的人群，跟刘帆一起攀爬到求签的地方学着她的样子抱起签筒摇出自己的命运。
中下签，大师给出的核心解析是：爱情婚姻有欺诈，诸事不顺受人挟。
两个人居然抽中了同样的签。
刘帆又一次在她怀里哭了：“我的命怎么可能和你一样，苏滢，你活在童话里，我只能死在地狱。”
那么相信缘分的人，相亲去找另一半，已是可悲。遇人不淑，把自己毁灭在男人的居心叵测里，更加可悲。
爱得太草率。
在世俗眼光和家庭压力之下，遇到心仪的人，唯一的选择便是草率地爱。
然后用草率的爱交换彻骨的悔。
谈不上恨，刘帆说不恨他，至少他让她知道了什么是爱。刘帆说她也不会去死，只是以后不敢爱了。
回到家的苏滢，鼻腔里还是浓浓的香火味儿，她不懂刘帆的爱恨观。
韩熙仍在书房忙碌，她靠在门口看着他直到他发现。
“帆姐那边没事了吧。”韩熙问。
苏滢捏住那张签文，跑过去冲到他怀里：“至少不会自杀，出不出家就难保了。那种渣男，帆姐居然说不恨他，我真的不能理解，要是我的话……”
苏滢听到韩熙的心跳快了两拍，抱住自己的手臂又紧了几分，用梦到龙茵时紧紧箍住她的力度。
“你会怎样？”韩熙轻轻问她，又避开她的凝视。
“你要是敢骗我，我就找个比你强一百倍的人嫁了，无论你搬到哪都住你隔壁，拆掉你所有女朋友，然后幸福地看着你孤独终老。哦，对，我今天封建迷信了一回，抽签去了，居然跟帆姐抽了一模一样的签，你看。”
爱情婚姻有欺诈，诸事不顺受人挟。签文之外，还有一个扣上月老宝印的姻缘符。
粗糙的粉纸在韩熙手中颤动。每个毛孔渗出无色的血，虫在吸食，麻木而短促的痛。韩熙俨然成了一只停止摆动的座钟，机芯锈蚀，齿轮断裂，徒留表层的金漆华美富饶。
苏滢平日里随性惯了，遇事不放心上也不过脑，别人看不出而她自己也遗忘了聪颖这份天赋。她之所以说那些话事为了从他的反应窥探端倪，她确信他以她为中心布下了解不开的迷局却不想深究那些难言的隐衷或可怕的图谋。
“我给帆姐打个电话，看那边什么情况。”苏滢接通手机，“怎么样？啊？那混蛋老家四个姨三个姑堵在你门口哭丧？九代单传？逼你结婚？靠，丫找死呢吧！是不是非得当了太监才消停！还好不知道你爸妈住在哪儿，我想办法，你别急。”
挂了电话的苏滢不知所措：“韩熙，那个坑她的混蛋带着祖先的灵位和老家的亲戚赖在她家逼她结婚。”
“别慌，那个男人这么极端也许是真的爱她，说不定可以原谅。”
“原谅？那渣男摸清了帆姐家里五套房，打定了主意吃软饭，还故意在她排卵期跟她同居，要不是帆姐听到他跟哥们打电话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遇到真爱了。我要是摊上这种人渣，直接拉出去阉掉，原谅他我都对不起李莲英！”
韩熙怔了怔，拉起苏滢的手轻声问：“跟帆姐大包大揽的，你有什么办法？”
“我有你啊。”苏滢眨着求救的大眼睛勾住他的脖子，主动献吻。
韩熙打给正在执勤的郁强，让他帮忙驱散了在刘帆门口吵闹哭丧的七大姑八大姨，他们退到楼下搭起了帐篷，答应警察再也不喊不叫不扰民，做足了准备打一场无声的持久战。
从来不知愁滋味的苏滢独自在临窗的仿真葡萄藤下连连叹息，阴云那么厚，那么重，仿佛黑夜就是它投到人间的影，槐树的落花卷入半空，就像一只只遁入黑暗的精灵，纷纷扬扬伴着阵雨般的发抖声。这个角落是韩熙专为她打造的图书馆与教室的结合体，墙面是她最爱的藕荷色，爬上梯子才能够到架子上的英文名著而自己坐的是扶手镶了水钻的白色摇椅。
小黑板上是韩熙的粉笔字：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擦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顾城
许灿路过苏滢的新阵地，看她郁郁寡欢毫无战斗力就像迪拜富豪见到穷人一样新奇，本想挑衅一番但留意到韩熙写下的诗就改变主意了。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道：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指间的粉钻耀在娟秀的字迹，偏安一隅的奇幻光芒守护着她最喜欢的诗句。
苏滢看看自己没有任何装饰的双手又看看粉钻上流淌的梦境里的光，一种难以言喻的错综情感涌上心绪。
“学辰跟你求婚了？”
许灿被这莫名的问话滞住了呼吸：“戒指，就是个礼物而已。”
“生如蚁，美如神，你在暗指学辰吗？”
许灿又被她莫名的问话滞住了呼吸：“我喜欢这句诗是在遇到他之前很多年。我们只在我爸面前装情侣，你别想多了。”
苏滢不再跟她交谈，淡淡看着窗外突袭的狂风，自言自语：“从蝼蚁到男神，他赢了全世界，唯独输给了一个人，可这个人又是他的全世界，所以到头来，学辰蹦跶了半天还不如老老实实扎在工地当一只让人服气的小蚂蚁。”
许灿想要验证她口中那个占据学辰全世界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可最终还是问了别的：“他跟你说什么了吗？关于我们的事。”
“你俩真有事儿吗？”
“坚决没有。”
“依我这过来人看啊，早晚得有事儿。这世上没有他勾引不来的小红杏，除非那座围墙是兰湛他们家的。”
许灿心里颤了一下:“学辰到底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我只是猜出他喜欢你，而你有别人，我真不懂嘿，学辰他颜值高，情商高，智商高，升值空间也高，你就不能做一枚出墙的小红杏吗？”
“你这么懂他，了解他，欣赏他，出墙的机会还是给你合适。这个菜谱照着做，学辰他贫血。”
苏滢接过她精心设计的一周菜谱：“你跟他好，就不用食补了，不信试试。”
“别老用肺说话。以后我每天早起去买食材，你就负责调着花样做给他吃。咦，那本是什么？这么厚。”许灿在书架顶端看到扎眼的鸭屎绿封皮。
“拿去看吧，里面有学辰的诗。”苏滢指的是刊物的年终合订本，24本半月刊合为一体。
许灿爬上梯子够书，手机响了，她慌忙跳下来朝学辰的卧室喊道：“老许又要视频！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