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的谭歆竹正与门卫纠缠,口口声声要去韩熙家里找儿子:“儿子,儿子,快来救妈妈,他们不让我见韩总,不让我见你。”
两个门卫要把她押到保安处,学辰解救了谭歆竹,将她背回了许灿的房间。
几步之遥的路程,许灿在后面望着二人的背影,自嘲地在心里默念:“原来你等的不是我。”
盖好的毯子挣开又被覆上,学辰在床边悉心照料,热毛巾敷在谭歆竹的额头,上弯的睫毛微微一颤,冰雪似的容颜就生动起来,与学辰一样,谭歆竹的样貌也有很多个层次可以挖掘。她像一首平仄规整的回文诗,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横看竖看斜着看,都能拆成一句句流畅的奇诗妙文,怎么看都有新意,怎么看都还是看不够。
换毛巾时,许灿终于看到他手背纵横的伤口,她没有说破:“你先去睡吧,她交给我。”
“你昨天已经熬夜工作了,还是去我屋里休息吧。”学辰帮她摘下相机包,“你这么晚偷偷跑出去,拍了什么?”
“没什么。”许灿慌忙夺过相机,肘间触到桌上的文件夹,纸张散落一地。第一页是学辰面部轮廓分析图记录着他被拍摄时最好看的角度,第二页描述了他在不同光线下呈现的截然相反的表现力,第三页分析了明斯克的日出日落时间与经纬度,制作了适宜拍摄写真的时间表,第四页分别列出了他适合与不适合的颜色,第五页竟是男生补血宜忌。
她默默地研究他,而他无情踩踏她的梦。
学辰捡起她的心血,又是一阵自责:“片子不用重拍,就选你喜欢的那些。还有,法国那边来消息了,摄影大赛你得了艺术组特等奖,组委会邀请你参加巴黎的颁奖典礼,时间和去白俄拍写真不冲突。小灿,等拍摄结束我就陪你去领奖……”
许灿就在他说出这段话的瞬间想起了母亲《在离开之后爱你》的第一句话:没有人值得被爱情连番眷顾。
初见至今,她让他受了太多伤,在爱的试验中去伪存真,错爱了兰湛,错过了学辰。
在牵手前放手,或许是对学辰最好的交代。
“你这句话的逻辑关系不对。”她静静地说。
“什么?”
“因为我得了奖,不再是籍籍无名的小摄影师,所以gf和你就不必大费周章重新拍摄。你应该先告诉我得奖,再说出你们的决定,这样的因果关系听起来比较容易理解。”
学辰哑然,他那些话果然伤了她。
“从小到大我不怕任何人的质疑更不需要任何人的肯定,当初参赛只是一时脑热。还有,学辰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或者压根儿就没记得。”许灿在合上门的一刹对他说,“我有舞台恐惧症,没办法领奖,巴黎,我不去,白俄,我也不去。”
“小灿……”学辰想追出去,衣角却被谭歆竹拽住。
情愫的拉扯本就是爱的起源,或退让,或强求,或执迷不悟,反反复复踟蹰,叩问幸福的所在。
谭歆竹睡得很熟,时不时发出悠扬的鼾声,牵住的衣角一夜也没有松开,她像是很累很疲倦,又像憋住一句心底的话等待爆发。
又是个寻常无奇的清晨,面包机“叮当”一声脆响,苏滢随口叼起一片自制的椰奶面包,满意地端起早餐上桌,路过许灿房间在门上踹了一脚喊:“祖宗,用膳了!”
前来用膳的祖宗却不是她原本要叫的那位,苏滢望着蓬头垢面也盖不住清丽容颜的女人和女人身后随之而来正在伸懒腰的学辰,骤然忆起去年冬天她去gf捉小狐狸时晃得她自惭形秽的那件明黄毛衣,而这个堂而皇之站在面前的女人正是雅桐和崔京南口中的蛇蝎间谍。
“是你!”苏滢指着谭歆竹,用的是右手的食指和中指,这是道士收妖惯用的手势,白娘子与小青施展法术时也常这么做。嘴里的面包从中间折断掉进韩熙的手掌,他把面包送进自己口中后笑着说:“别浪费粮食。”
谭歆竹一见韩熙突然如梦初醒,躲到学辰身后:“领导……”
韩熙再度看到曾经的骨干员工也颇感意外,但想起她与学辰的渊源便笑起来:“这一声领导叫得gf险些破产,我可担不起。”
整理好自己的谭歆竹挨着学辰坐下来,接过他递来的面包大方地啃着,一口气吃了七分饱才仰头问:“面包机什么牌子?不错。”
苏滢不乐意了:“是我手艺好。”
谭歆竹满目无邪:“你的手会三昧真火吗?烤得了面包吗?”
韩熙与学辰同时咳了一声,房里寂静如旷野,只剩关在钟表里的时间在吼叫。
谭歆竹对前任老板万分虔诚地自我谴责:“领导,我错了,我除了美貌、智慧和一膀子力气什么都没有,要不,我重回gf替您卖命?”
“谁派你去gf捣乱的,是绅骑吗?”苏滢审问。
“是我。”学辰说。
谁都没有再追问,苏滢也毫无意外,她大概猜到了因由。
学辰望着已经石化的韩熙,他懂得,他为了一个不得已的苦衷可以欺骗全世界却不愿让苏滢陷入谎言的泥沼。
所以学辰道出了一半实情。
“我在工地闹的丑闻是韩熙一手策划的,目的就是让我远离你。”
苏滢猛然抬头,韩熙正一瞬不瞬望着自己。
“他让我在建筑业无法立足,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视他为仇敌,竹子她自作主张去gf捣乱也是为了替我出气。”学辰继续说,“但是最近我才知道是韩熙把我的资料推荐给韩国的经纪公司,见我扎在工地不肯为了当演员扔掉铁饭碗,所以才导演那些丑闻逼我离开,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他成就了我。我已经原谅他了。”
苏滢灌下一杯牛奶,稍稍安了神,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所了解的韩熙只有盲人摸到的大象尾巴那么多,潜藏冰山之下的黑色人格,她从来都勘测不到。
兀自收拾碗筷,她对韩熙和学辰之间的恩怨不闻不问。
谭歆竹悄声问:“他的话,你不相信?”
苏滢说:“不相信,那证明我和学辰连基本的信任都没有,相信,那就代表我要承认韩熙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你说,我该不该相信?”
韩熙仍是一瞬不瞬看着苏滢,过了很久才被手机铃声唤回了神。
是洛攀打给苏滢,而她应了他的约。
韩熙没有说什么便出门了,学辰跟上来,也没有说什么。
整栋房子都在沉默,窗外,太阳蒸发了行人的魂。
苏滢在上班的午休时间见了洛攀,在小店里点了两份陕西凉皮。
“这年头凉皮都八块钱了,不过呢,红油还挺正宗,值了。”苏滢吃得很开心,当年和唐觅经常一起在街边吃麻辣烫和红油凉皮,洛攀偶尔加入,她总是小口小口吞下去生怕辣椒沾在牙齿或嘴唇上。
“你以前没这么狼吞虎咽吧?我记得你吃饭特秀气,鸡蛋灌饼都能吃成法国大餐。”洛攀笑道。
“以前对着你总装,现在解脱了。”她坦言自己已不是那个为他着迷的傻丫头。
洛攀双手交握,只看紧绷的指节就可感知他彻骨的无奈。苏滢擦了嘴再也吃不下。
“学长,我现在挺好的,韩熙对我也很好。”
“如果当初我说,你要等着我,你还会跟他在一起吗?”
“现在说这些都没意义了,学长,我们都有各自的生活。”
洛攀在笑,笑容是苦的,年轻的眼角已有了隐隐的皱纹,让他看上去比别人多活了好几世。
“各自的生活。”他说,“你的生活里也许早就没了我,可是我这两年来,每分每秒都在想你。”
苏滢被这一句表白击倒了,洛攀说:“你现在一定认为,我有所成就,有了和人抗争的尊严,所以回国来跟竞争对手宣战,击垮gf然后把你从他身边抢走。”
苏滢摇了摇头但不知怎样表达内心的混乱。
“在摄影室那次,不是我和韩熙第一次见面。这样说,你能明白吗?”洛攀如是问,他懂苏滢,懂她天真随性之下聪明过人的天赋。
“什么时候?难道……在你约我看银杏叶之前?”苏滢猜到了她最不愿相信的假设。韩熙可以用尽手段赶走使她心动的学辰,那么洛攀那句“不要等我”又怎会出自本意?
“是,就在前一天,他来绅骑找我,他说,他刚下飞机,很累,不想废话,所以让我认真听。他告诉我你是苏乾宇的女儿,像我这种出身的人和你不可能有结果。如果我执意占据着你的青春,下一个来找我的将会是苏乾宇本人。”洛攀拨弄手中的一次性筷子,“那天,我在韩熙面前就像这筷子一样杵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学长……”
“当时我以为他是你父亲的手下或是苏家的亲戚。直到你前不久传了未婚夫照片给我,我才知道自己遇上了一个卑鄙的情敌。”
苏滢的手脚在酷夏中冰冷起来,他在与她相识的前一天就轻轻松松清除了他们之间的障碍,他接近自己,无疑一场精确的阴谋。
“我永远记得那时候自己有多没用,他几句话就让我退缩了。”洛攀缓了缓呼吸,“苏滢,我说这些你别误会,我不是,不是想要挽回什么,谁让我当初在尊严和你之中选择了前者呢?我只是觉得,你有必要知道韩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学长,你那份凉皮不吃的话,给我。”她吃了洛攀那份,还是很饿,心里的洞怎么也填不满。
“苏滢,我知道你比看上去成熟,小事懒得计较,大事自有主张,你比同龄人看得更透彻。所以你应该清楚,你跟韩熙不合适。”
“合不合适,我都要他。学长,我回去上班了。”
苏滢在副刊组稿时写了篇散文,题目是《每个人都有一面护心镜》。
灵魂地图。
是她新开的副刊栏目。刚刚完成的这篇稿子是栏目的首秀,与洛攀的一场交谈给了她写稿的灵感。
“生活的战场上,最骁勇的人往往拿幼稚当作护心镜去对抗越来越复杂的世界和越来越无法掌控的人与事。”只是写了开头,她便再也敲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