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听魍魉 第36章 镜花水月 三
作者:一宵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白露学阴阳术这么些年,却是第一次感受被人贴符、泼狗血是什么滋味。他们不上官府,却请了一个法师来对付她。那法师长脸鹰鼻,身形极瘦,头发很长,就像是一只竖起的拂尘,看面相便是心术不正之人。

  他摆了一个坛子,对白露进行审判,从早上一直到傍晚,白露却依旧不吭一声。她偶尔抬起头,看向人群和坐台上看着自己受审的人,却一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昨天她被抓走时,他到最后都没有对她说一句话,只是陌生人一般地看着她。

  然而,这比苛责更让她难受。

  一天的受审终于结束,她手脚被解的时候她还有些吃惊,他们会这么轻易放过她吗。这一天,她并没有受到多少皮肉之苦,那些法器也好,黑狗血也好,她都是能承受得了。

  她被押下来的时候,看到那个法师和台上的官低头商量着什么,他猥琐的目光还瞟过白露,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好法子。

  白露被押下去之后,没有被押送到牢房,却被送到一个院子里的一间小屋子。

  她被推进去的时候,随着门关的一声闷响,后面的门立即便被锁上了。

  这屋子似是很久没用,有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鼻而来,屋内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四面空荡荡的墙壁,墙上的窗户还蒙着厚厚的一层纸,上面贴着两条交叉的封条。

  白露环视四周,便寻了个墙角,挨着墙坐下了。

  外面的天色逐渐暗下来,屋里也变得漆黑一片,白露又换了个坐姿之后,嘴里开始念起了催眠咒。

  不一会儿,屋外似乎变了天,阴风挤过门缝,吹出哭嚎般的尖锐声响,风撞着锁起来的大门咚咚作响。闭目的白露皱了皱眉,在黑夜中突然睁开眼。

  她感觉到了,很强烈的,几乎是压倒性的煞气,正从屋子的四面八方涌进来。

  白露立刻坐正了身子,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包,但腰间已经是空荡荡一片了,只摸到一手粘稠的黑狗血。

  很快,她便看到了黑压压的一片鬼魂,即便做阴阳先生这么多年,除了阴曹口,也从未见过这么多、几乎各种各样的鬼魂聚在一起。其中有独眼的老者,断了双腿的妇女抱着啼哭的婴孩,还有很多妖怪的精魂,张着血盆大口的鱼,长着牛角的虎头……

  她无比吃惊地看着这一大群魑魅魍魉,却更加冷汗于收集这些的人。她不能判断这些是真是假,可它们不断发出各种叫声,在她耳边交织着,那些尖锐的哭声和骇然的叫声。

  那些鬼怪一开始似是还不敢接近她,却慢慢地向她靠近,最后终于有一两个小鬼试着去抓她,发现没事之后,后面的妖怪也都拥了上来。

  她靠在墙上紧紧闭上了眼睛,一群妖魔鬼怪将她紧紧围住。它们并不能对她造成实际的损害,可是它们会在她发出痛彻心扉的嚎叫声。

  白露终于明白,这个屋就是为她而设的。因为她能看到这些,听到这些,这些来自人间最阴暗角落的呼救与挣扎。

  她紧紧捂住了耳朵,可是脑子里都是那些人痛苦的样子。她想起了曾亲眼目睹的分娩过程中难产而死的孕妇,战场上那些马蹄下践踏的生命,她甚至想起了自己的父亲从山崖下摔下后血肉模糊的尸体。

  她的手紧紧按住耳廓,耳朵边已经红了一圈,她咬住下唇的牙齿也在打颤,眼眶也湿了,整个人如狂风中的芦苇。

  “别怕,这就是你所描绘的人间,你要的人性的挣扎都在这儿了。白露,你还爱这个人间吗?”

  那个低低的声音夹杂在纷乱的哭嚎声中,既干净又阴毒。

  白露捂着耳朵喊了一声,用力想站起来,却腿一软一下子扑倒在墙边。

  眼前是无边的黑暗。

  就在此时,黑暗中突然出现了一线光亮,就如八年前的河边,那个少年的出现。

  “白露。”

  干净的声音穿透了黑暗,她耳边所有的声音在一声尖叫后突然跑远,她的手臂被一双手扶起,少年身上带着淡淡的檀香香气。所以,是八年前的少年吗?

  “白露,白露。”她睁开眼,朦胧中看到驸马的面孔。他身后的窗户已经被砸开,现在大开着,他蹲在她面前,抱着她的肩膀把她扶起来。那些鬼怪恐惧地看着他,丝毫不敢靠近。

  他看到她眼神有些迷离,手心被手指抠出了血痕,又听到她刚才的喊声,便大概猜到她经历了什么。

  能看到鬼魂的她,活在阴阳世界的边缘,可是依旧非常努力而坚韧地活着,坚持着。

  他伸出手臂,将她的整个身体抱在怀中,她的一只耳朵紧紧贴着他的胸口,他用手将她的另一只耳朵也堵上。他多想说,此时的她,终于不是带着刺和疏离的,也会这样依靠着他。

  白露刚刚做了一个很短暂很短暂的梦,梦里她还很小很小,晚上父亲从山上回来,她哭喊着父亲,父亲便立马卸下背上沉重的篓子,身上还带着山里的寒气,跑到她的小被窝旁边抱着她,手拍着她的背,给她唱很很哑却很动听的歌谣。

  醒来的时候,脸下贴着的衣服都已经濡湿了,她睁着眼睛看着屋子另一头那一群不敢靠近的鬼怪,嗅到脸上的衣服上淡淡的香气,还带着些许屋外的寒气。

  她看到自己身上的黑狗血也沾在他白色的衣袍上,他的手臂紧紧地抱住她的肩膀。他的手掌上带有细细的绒毛和薄薄的一层汗,贴着她发红发热的耳朵。

  还有,她耳朵下,很近很近的心跳声。

  那么快。

  和自己的一样。

  她觉得自己此时已经很平静了,可是她却没有平静地从这个怀抱中起身。尽管她知道,这个怀抱的位置不该属于自己。

  可人总应该允许自己一次,这样的贪婪和奢侈,这样的意乱情迷。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醒来,驸马的心跳有些更快了,他犹豫了很久突然低低道:“你不是问,我和公主感情怎么样吗?”

  “陆子晟。”她低声道,“你别说。”

  他那里没有传来声音了,白露静了一会儿道:“你为什么不问我八年前的事?”

  “我今天一个人在屋里想了一整天,很想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可是记忆太模糊了。可是很奇妙,我却记得一件事。在我在河水里下沉的时候,有个力量一直在将我向上托,有一个小姑娘的声音,她一直对我说,让我不要死。”他顿了顿,“我知道,那是你。白露。”

  “为什么是我?”

  他静了很久道:“那我便赌,那是你。”

  她多想问,那赌注是什么呢,输了的话你赔了什么,赢了的话,我又能给你什么呢。

  可是她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便睡了过去。

  ***

  清晨时刻,白露醒的时候,有一束阳光刚好照进屋中,正对着自己的一扇窗户被砸出了一个洞,窗户下还留着一把斧子。

  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还是昨晚那件,只不过肩上披了一件锦白色的外袍。

  她揉着两眉之间,过了一会儿抬起头对着空中道:“你到底要和我玩什么,现在都是你定规则,一点也不公平。”

  “呵呵。”那声音很快便响起了,“不,规则和出去的机会一直都在你手中。”

  “不要跟我玩哑谜了。你到底想怎么样,折腾我就是你的目的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把陆子晟拖进来。”

  “唉。”那声音叹了一口气,“你一个人怎么好玩?”

  白露疑声道:“只是这个目的?”

  “不要急,你总会知道的。”白露再欲追问,房门锁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下一刻,几个官兵闯了进来,二话不说便给白露套上了头铐,押着便往外走。

  不一会儿,白露便被带出了府门,到了大街上。她有些慌乱地看着周围,“去哪儿?”

  那些官兵只知道往前走,一言不发。

  走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她抬头看,竟到了府衙门口的一片空地。

  “跪下!”那些人按着她跪在了地上,面前是一个穿着华服的,已年过四旬的大人。

  他旁边坐着一个穿着知县衣服的人,身边站着的便是驸马口中的大哥。

  “爹,人带来了!”驸马的大哥低头道。

  白露这才微微一惊,原来是驸马的父亲,陆右丞。白露直直地看着他,他也终于抬了头回了一个目光过来。

  “好,宋天师你主持吧。”他淡淡地发了话。

  一旁的法师领了命,便来到白露身边,把她扭向了在街边围观的群众,大声道:“这个妖女,八年前对当今的驸马爷陆右丞的二公子施了法,害他差点丧了命,昨晚又勾了陆家二公子的魂,害其中了煞气之毒。”

  白露一声不吭,他顿了顿,便给了手下的人一个眼色。

  手下人退到了一旁,似是去取什么东西,他才继续道:“现在查实,这个妖女的生身母亲和兄弟姐妹也说她早已入了魔道,神志不清……”

  白露浑身一颤,便看到人群前,两个官兵带来了自己的娘亲,还有弟弟妹妹。他们站在自己的对面,低着头一言不发。

  她拼命忍住眼泪,不想在这么多人面前掉泪,也不想在神秘人面前屈服。尽管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可是却忍不住自己。

  或许这早已是自己的心魔,她从心底早就深深地害怕着,害怕他们其实不理解也不相信自己。别人可以不了解,可他们是她的至亲啊。一个人孤单地往前走并不可怕,她怕的是,回过头去,身后其实一个人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