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唐 第一章 东郭有少年
作者:捉刀君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开元四年,日暮的祁山东郭城外,古道上伛偻走着一位老翁,身后不远处跟着一名总角少年。破旧的衣衫似乎已经说明了两人的身份——大唐陇右道的边疆从来不缺少流民,多到州府都无暇统计,穷到连剪径的马贼都不会多看一眼。

  夕阳将老少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与远处的祁连山混为一片。老人是个盲翁,手中柱着根竹竿,竹竿上还挑着一只酒葫芦。老翁走几步便摘下葫芦喝几口,嘴里念念有词。看样子是七分酒意中带着三分疯癫。

  孩童走上前去,只听老盲翁嘟囔着,“小光头,你们佛陀讲……讲这世俗人的执念太重,难登那极乐……嗝……还跟爷爷吹你们那佛祖如何的神通广大……无所不能,那你们佛祖尝过酒么……哈哈哈。什么……没有?没有你吹个屁的无所不能啊……咕咚咕咚。”老瞎子灌了几口酒,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还有你个牛鼻子,跟你爷爷讲那红尘如……梦,无为而为!还有什么……顺应天道……一群骗子!无为你给太宗算个屁的命……给武媚娘托个屁的梦啊……还有那相王府的……嗝……隆庆池,别以为老头子猜不到。”老瞎子又灌了口酒,说到这一段像是有些气恼,抬腿踢了脚路边的石子,石子箭一般飞出,洞穿百步外的一颗老榆树。

  “老头子再骂骂你个老穷酸,”老瞎子又喝了口酒,“你……你……你……哎!”

  他连说三声‘你’字,竟骂不出半句。

  瞎子遥遥举起葫芦,向着东郭村的方向一招,缓缓将酒水倒出,一行酒水洒在满是黄土的古道上。孩童盯着瞬间就没了的泛黄酒浆,咽了两口唾沫,狠狠瞪了瞎子一眼。

  重新挂起酒葫芦的老瞎子,显然有些醉了,他缓缓哼起了小曲儿:

  “三分…嘞…王霸,三分…那…酒,半缘…嘞…求道,半缘…那…君~~”

  “哼”,孩童终于发出一点不满。打断了老瞎子那半生不熟的歌声。

  “娃娃你别急,东郭的小胖子还在犹豫着呢,过会他八成会端起那盆炉子上的水。人都是这样,就算躲得了搜查,却哪能躲的过一辈子的后悔?这世间本就是一场千篇一律的轮回,看看那些换了‘皮囊’的痴人,岂不是又准备各怀心事的登场?”

  “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句话自然不会适应于任何时候、任何人,因为当这句话跟另一句冲突时就显得十分无力,那句叫“越胖的人越胆小”。

  东郭村西头,有一栋二层的木阁楼,阁楼的旧木箱子里此时躲着一名孩童,孩子叫南墙,是个体型富态的小胖墩,不像是个农家娃应有身段。孩子缓缓托起箱板,正好从板缝间看见一对夫妇的尸体,还有一个正往外走的山贼。箱子旁边有一只看上去就名贵的铜壶,此时壶里的开水正滚烫的冒着铃铛。窗户外面是各种歇斯底里的喊叫声,山贼正在洗劫这坐远离县城的小山村。

  阁楼的隔音效果虽不算好,但有村里的凄惨喊叫,小胖子的哭声被很好的掩藏。但一个人失去双亲的痛苦,要怎么才能掩藏。

  即使长在普通的偏远山村,七岁的孩子也已经懂得了很多事情,至少懂得了恐惧。被烫过后见到火会恐惧,被父母打过后再犯错误会恐惧,父母不在的黑夜会恐惧,父母过世的黄昏自然也会恐惧。当然,恐惧有很多种结果,有一种会让人畏首畏尾,就像现在的南墙,就算愤怒的连牙齿都在颤抖,他依旧不敢吭声,因为他在害怕,他怕死、怕山贼发现这屋里还有个活人。但恐惧的另一种异变叫癫狂,因为每个人的恐惧都有底线,如果恐惧超过了底线,人就会癫狂,即便他只是个怯懦的小胖子。

  “放开她。”

  南墙分辨出了这个吼声,而这似乎就是他的底线。他清晰的记得,就在几个时辰前,这个大嗓门的小个子刚骂过自己脓包,而他突然意识到如果现在不做点什么,自己都会认为自己是个脓包。

  陈伯阳是南迁的卑人,平时总喜欢带南墙去祸害庄家,所以虽然比南墙大三岁,两人却感情很好。只是多年来陈伯阳的身材始终精瘦,而南墙的体重却只增无减。日头渐落时,村东的大岔槐树下发生了件不大不小的琐事,南墙的半块香瓜被村长家的二娃抢了去,于是似乎理所当然的,伯阳抄起院根前的锄头帮他夺了回来。二娃隔着墙头与伯阳大骂了一场,南墙却只是埋头吃瓜,然后愤怒的伯阳又转头开始骂不争气的南墙。

  “都说唐人尚武,怎会出了你这种脓包,我卑人生在草原追随大汗,当年败给太宗皇帝,那是心服口服,却想不到唐人不过才三代,竟然出了你这种懦夫,我陈伯阳虽然是亡国的后代,却也羞耻和你这脓包做朋友,今天起咱俩绝交,以后别你再来找我……”

  “让你瞧不起我……我不是脓包……”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南墙抹了把鼻涕,大吼一声,然后吃力的端起滚沸的铜壶。

  “陈伯阳,你才是脓包!”南墙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有劲,脑门瞬间的充血似乎让他暂时忘记了恐惧,他站在二楼窗沿带着哭腔撂了句狠话,把整盆沸水奋力撇了下去。

  然而铜盆毕竟不是大唐火器营的霹雳箭,也不是当年大隋的神威大炮,自然不会惊天动地,事实上这盆沸水能起到的威慑力连先前喊的那一嗓子都不如。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铜盆没有落到地上,而南墙却先铜盆一步啃了嘴黄土,然后人事不知。在铜盆落下的瞬间,地上突然裂了道缝,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像是熟透的香瓜开裂,而铜盆恰好卡到了地缝里。

  陈伯阳毕竟是卑人的后裔,骨子里带着一股冷酷劲。他刚陷入大地晃动的震惊中,便顷刻间冷静下来,然而不久他后他想起一件事,又像掉进了冰窟,他似乎想到了爷爷曾说过的一些故事——那些具有神奇本领的“神仙”的故事,那原本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听的故事,但当他意识到可能梦里无数次出现的神仙将向自己这群凡人施展法力时,脑中一片空白。

  骨子里的彪悍支撑着他不甘的四处搜寻,寻找神仙、寻找逃跑的路径,同时紧了紧拉着哑巴妹妹的手。他本就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人,在极短的时间内确认南墙昏迷逃跑无望后,做出了貌似最清晰的逃跑方案。

  然而,不管是鲁莽的南墙,还是冷静的伯阳,似乎都没有意识到,为什么这次山贼来村子会蒙着面,为什么这次的山贼只杀人不拿东西,为什么在看到地上的裂缝后,山贼也很迷惑、不知所措……

  伯阳使劲眨了下眼,但当他再睁开眼时,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周围一片漆黑,但意识里耳畔的轰鸣声、右手里的微烫、晃动的土地告诉他,他没有死。但又一个刹那,大地晃动到他再也无法站立,最后的意识让他紧紧搂住身后的哑巴妹妹……

  其实,此刻发生的一切又岂是人力可为?

  瞎子没有进城,依旧在不远的古道上,仰头“看”着本应是月亮的方向,此时阴云密布。身子像是黏在了地上,随着晃动的地面起伏,却丝毫没有颠簸的迹象。身旁的小童紧倚着插在地上的破竹竿,勉强站稳,眼神却始终不离开老翁。

  “天不怜世人,我为何替天行道?”老翁似乎看出了孩童的祈求。

  而后醉翁眯着空洞的眼眸瞄向东城楼的方向,“牛鼻子、穷酸,瞎折腾。”又转头看着西城楼“算命的、秃驴,假慈悲。”

  少年赌气似的撅着嘴什么都不问。

  “本不同路,看了心烦,走!”说完扭头就走,转身不忘揪起葫芦灌口酒,小童瞪着老翁,艰难的跟了上去。

  ……

  开元四年六月十五日,灾星西落,地动山摇,而后天降流火,连烧三日不绝,荣阳关内三百里祁山郡万亩山林被毁,陨星正中古城东郭,尽成废墟,人畜无一生还。——《开元二十八卷》

  天道有天道的准则,凡人有凡人的命格。或许南墙不躲藏,他的父母便不会死。只不过明白这层道理时已是十二年后。开元十六年,鄱湖泛往湖州的画舫里,当年祁山东郭天灾的见证者相视而坐。

  依旧衣着破烂的苏悯农面露贪婪的舔了一口淡淡的扬州清酿,目光顿时变的清澈:“吝啬的老头,当年怎么都不肯让我喝口酒……”

  他转头看着南墙“从连城寨绕开荣阳关,怎么也要翻三天三夜的祁连山,这么多年你就从来没想过,尹大胆子真有那么大的胆儿,派三十几号人就敢洗劫大唐的村子?”

  长大的陈伯阳似乎变的愈发沉默,在一旁默默不语,自斟自饮。

  南墙沉默了不久。

  “你知道,我本就是个懒人,过去了的事,很少再去追究。”

  ……

  这不应是故事应有的开始,却成了开始,也许只是因为我始终觉得,能猜出发展的故事本就不是个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