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唐 第五章 萧关逢候骑(上)
作者:捉刀君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朱雀大街以西,在接近整个长安最中央的荐福寺塔下,此时正阵列数千名身披各色玄甲的兵士。陈朝河扫了一眼,皇上北巡抽走禁军万人,除左右领军卫、千牛卫外,南衙十六卫均有抽调。现今场上的千人中,以左右金吾卫为主,北衙禁军除自己带来的一旅羽林军外、左龙武校尉还带来一旅龙武军。

  当年高祖抽三万天龙军宿卫长安来,至开元年间,已增至五万,陈朝河心中明了,南衙除监门卫及各当值差卫外,所能调动的兵马已来了七七八八。十六卫与北衙诸部各司其职,虽说事涉贵妃,可这长安城最不缺的就是王公贵胄,一名刺客竟能惊动这么多兵马,这人什么身份?再者,若是以武犯禁的巨枭,为何不见神机营的供奉、破虏堂的堂卫出手?

  少时,各部主官已收到刺客画像,各自调兵遣将,领军四处搜寻。陈朝河展开手中画卷,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竟然是他。

  昔年,陈朝河还是皇孙亲卫,曾亲眼见证武皇年间的最后一次殿前演武,收官时,正是此人银枪白马,一怒破军八百半。后来听说他此前只是以诗词歌赋闻名的翰林,没想到却以武艺在校场夺魁,令武皇龙颜大悦,当场要封他从三品云麾将军。谁知此人在校场万人前竟忤逆武皇,狂言道“治大国如烹小鲜,当今盛世怎能以武艺小道安天下?”武皇震怒,当场谪其为从九品下太乐署乐正。

  百官都知道,武皇虽然好面子,却也是惜才的名主,不过没人猜到,在接下来半年里,此人竟能连升八级,直至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文武百官谁不知平章事虽为三品官阶,却已如宰辅般参与军机要事,已是这个庞大帝国的真正决策者,称其储相也毫不为过。谁知圣上恩宠还未停止,在次年的莲花寺案后,此人又被提为左散骑常侍,伴君左右。

  位极人臣本是所有为官者所求,但说也奇怪,此人却仅如昙花一现,仅做了不足两年的散骑常侍,便如人间蒸发般下落不明。有人说他恃才傲物,不懂官场学问,所以仕途才不长久;有人说他擅自参与武皇立储,犯了武皇及两派忌讳,被秘密处决。总之,之后再没有在长安听过这位散骑常侍的消息。况且,那时武皇已长居迎仙宫,丝毫不理政务,不久后又遭逢天下巨变,便再没有人议论这位狂妄一时的散骑常侍。

  陈朝河想起往事,环顾四周的将士面孔,这十年里,调动最频繁的便是这皇城守卫。回想当年的长安守军,或死或调,活下来的十不足一,老火长也在七年前的大雨夜里倒在了承天门前。如今南北衙恐怕没几个人知道开元前的往事,更没人记得这位散骑常侍的名字,估计见过这位散骑常侍动手的将军们都是凤毛麟角,不然怎不知通知神机营与破虏堂?

  陈朝河收回思绪,向副官使了个眼色。后者令旗嗖的升起,顷刻间百骑整齐排开阵列,没有一丝慌乱,人马皆无声响。虽然只有百骑,但杀伐气势已将周边十六卫兵马牢牢震慑。他对羽林军的表现十分满意,瞥了眼传令官,面色懒散道:“羽林军就负责搜寻这小雁塔,没有本将军命令或尚书大人调令,不得干涉其他各路兵马防务,”说完回头腆着脸对传令官笑道:“上官,羽林军大都是粗人,就不给友军添乱了。荐福寺塔在长安城中心,有情况我军定会立刻支援?”说完丝毫不顾忌兵部传令官的气愤,远远走开。

  此时已经夜深,荐福寺塔顶层,钟离荆从窗缝间撇了眼塔下正在集结的兵马,将气若游丝的月娥平放在舍利案台上,解下熟睡的婴孩放在月娥怀里。他不是不想躲入熟悉的几处居坊,但深夜里,也只有这高塔的风声与十六卫集结的嘈杂声能掩盖住婴儿的啼哭。

  钟离荆依次从四周的窗户往外看去,月下的长安尽收眼底。他仔细观察着长安的每个角落,其中十二坊间有灯光人影,他均已默默记下,明月虽照亮着街道与楼宇,但他始终没寻到想要的人影。塔下兵马逐渐散开,喧哗声逐渐小,这不是好的征兆,因为小雁塔离董师府邸不远,他们不久会搜到这里,要尽快脱身。

  突然间,一道黑影刹那起伏,没入崇仁坊,钟离荆嘴角微微翘起,心道“鱼儿终于上钩了。”说完将佛龛上的布幔扯下,一头用长枪做“针”穿起,另一头绑到脚踝,从东窗跃出。他早已算好风向,宽大的布幔迎风吹起,如风筝般载着钟离荆缓缓向崇仁坊方向荡去。

  他在长安居住多年,对宫门贵府了解甚多,崇仁坊位于皇城与兴庆宫之间,多是皇上赏赐的重臣府邸。四角设有塔楼,白天黑夜均有府卫把守。他没有傻到直接潜入崇仁坊,而是落在了一街之隔的平康坊楼阁房檐上。

  钟离荆曾来过这所平康坊的大宅子,此处原是武皇年间一位光禄大夫的府邸,他曾在老大夫六十岁寿宴时来过,老大夫过世后,家道也随着中落,如今这座府宅传给了他不争气的孙子,这位败家的纨绔子弟有一身好皮囊,却风流成性。唐人尚武,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纨绔子弟为了在姑娘们面前摆谱,喜欢在家中收集各种兵器,并隔三差五邀友“品鉴”,还沿着平康坊北墙修建了这座嗜武楼。钟离荆投入梨园后,也曾随董师来过大宅献艺。

  街道上马蹄声渐起,搜查官差已搜寻到这里。钟离荆屏气凝神,仔细分辨着对街崇仁坊的动静,依稀间似乎有摔杯之声,还伴着争吵。

  钟离荆顺着檐下斗拱潜入这座嗜武楼内,借着依稀月光,在书案上摸过砚台,从额头抹下几滴汗珠滴入砚中,并用内力震开凝墨。又铺开龟纹生宣纸,笔走龙蛇。写完字条不等墨干,迅速取下墙上的宝胎大弓与一壶重箭。他将纸函系在一支箭上,将其他箭支捆上锦帛,然后拿过书案上的灯油,将锦帛浸透,而后神不知鬼不觉的再次攀上阁顶。瞄准崇仁坊传出争吵声的窗户,“咄”的一声,系有纸函的箭羽齐头没入窗外廊柱上。

  “谁!”顿时崇仁坊人声嘈杂。

  钟离荆不再理会崇仁坊,他滑到黑暗的墙影下,沿街向兴庆宫方向奔去。兴庆宫曾经是隆基帝就藩时的府邸,经过近几年的扩建,如今已逐渐成为控制这个庞大帝国的中枢。绕过胜业坊与安兴坊,避开兴庆宫正门口,钟离荆来到兴庆宫西北角。他知此处为兴庆宫马房,他早已算好,夏至前,西域都护回朝进拜,按照惯例,西域每年夏至庆典进贡九尺高的西域大马两百匹,送往御马监,另有二十匹“乌云踏雪”的绝品暂放兴庆宫马房,以便择日犒赏王公重臣,“乌云踏雪”非关外草料不食,所以兴庆宫的马房常年备有关外马场的特殊草料。这种草料,遇火即燃……

  钟离荆解下背后大弓,取出火镰引燃重箭上的绢帛,射入马房,片刻后兴庆宫西北角浓烟四起,宫内人声鼎沸。而此时钟离荆早已往南奔到东市内。在黑夜掩饰下,钟离荆相信没有人能在他熟悉的东市追到他,躲过两拨搜寻的官兵,钟离荆绕道奔回荐福寺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