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唐 第二十九章 与君悉数当年事
作者:捉刀君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一场秋雨一场寒,中秋将至,钟离荆草草搭起的茅屋四处漏风。两人对饮提到武崇训,勾起了小梦溪的童年记忆,便再也没有了食欲,她索性跑到草床旁,暗自神伤起来。看见床角的娃娃与床头的破碗,她盯了好,心头悲苦涌上心头,“这是谁家的娃娃,这么小就要在山顶上忍冻挨饿,却是比自己还要命苦。”想到这里,她紧紧的把婴孩搂在怀里,泪水止不住偷偷流下来。

  钟离荆目光如炬,已然瞥见了女娃暗暗落泪,却不知如何安慰她的好。只得无声端起一杯酒,叹了口气,闷头灌了下去。

  南墙也难得没有食欲,搬着小木凳坐在门口看雨。一道秋风吹过,他紧了紧饭后愈发紧小的衣服,使劲跺着脚。“又长个子了吗?早不长晚不长,偏偏要到冬天长,说什么王孙后代,还不是一样要挨冻。虚名有什么用,饿的时候还不如那一块烤地瓜来的爽利。”他嘴上虽然发着牢骚,其实耳朵始终都没有离开过屋里。

  桌子上早已没了菜肴,两人也沉默了好久,尽管……酒还在继续。钟离荆打破了沉默,“崔大人,钟离荆愚笨,还是猜不懂当年你我畅饮是真是假。”

  老人抿了一下口,“若你玉面荆郎都算愚笨,那天下岂不没有聪明人了。其实,你心中明白,当年你我投缘是真,月下畅饮也是真,只是你我政见有别,才最终……”

  钟离荆端着酒杯,踱步走到门前,看着门外细雨,眼中浮现的一幕幕,都是十三年前的旧事,他叹了口气。“崔公,说到底,武皇在我眼中都只是个可怜人,她是一介女子,却不可否认是一代明君,你从未反驳过。”

  “不错,当朝堪与武皇媲美者,唯有太宗皇帝了。”

  “张易之、张宗昌两兄弟误国,天下皆知,以武皇才智又岂会不晓,但你应该想到,武皇年事已高,身边实在缺不了这两个谄媚之人。”

  “我知。”

  “武皇年纪虽然大了,但总还分得清能吏跟男宠,我不信当年你堂堂崔侍郎会瞧得上这对跳梁小丑。”

  “是,我自然瞧不上的。”

  “我从未将这两人瞧在眼里,而且我猜到武皇归天后,肯定会将两人除去,可那你为何对他们紧逼不舍,逼得他甚至害死魏王武延基。说起来,我也曾后悔没有早听崔公的,若早杀了他两个,便不会有后来他俩害人了”

  “其实,他张氏兄弟害死魏王,也在我们意料之中。”

  钟离荆略带醉意的双眸陡然一睁,握住了身侧的大枪。转过身死死的盯着崔玄暐,脑袋飞速旋转,“你可知我与魏王交厚?”

  “哎,”老人长叹一声,“老头子岂会不知,毕竟那时长安城里的年轻人中,可没出几个风流人物。”

  钟离荆眉头渐收,缓缓松开握枪的手,“你就是要逼死魏王,然后武三思等族人才会彻底动了杀张氏兄弟的念头。然后,然后……”钟离荆顿时明了,“我懂了。”

  “荆郎果然是这天下第一等聪明。这一切都是张老哥的妙计。不错,区区两个男宠,自然不会放在眼里,他们之所以嚣张,无非是当年我们与武三思当人博弈的一个缓冲带。这张氏兄弟贪婪,且政治思想简单,很容易成为两派的枪手,后来,他们四处树敌,才惹得天怒人怨。他们多少次被御史告,都被武党保住地位,但他们害死武延基,就彻底碰到了武三思的底线,即使后来我们不除掉他们,他们也活不下去的。”

  “崔公剑法高绝,杀他们何必等到朝堂之上,又何必与我饮酒,给我设那个局?”

  崔翁没有回答,喝了口酒,“荆郎,我且问你,若当年醉后,我劝你同我们共举大事,你肯不肯?”

  钟离荆面无表情,点点头,“明白了。”

  “荆郎果然一点就透。”老人给钟离荆杯子中满上一杯酒,“武皇对荆郎有知遇之恩,若你暗中结果了张氏兄弟,固然还能让天下有三年太平年景,但武皇毕竟老了,你应当猜到,朝中大臣们关心的,只有帝位的归属。老哥知道,有你荆郎在,自然会遵照武皇的遗诏行事,可如果最后武皇选择了那武三思呢?”

  “倘若你荆郎还在朝中,那又岂能有我崔玄暐剑开十二门,岂能让我们逼宫成功,把天下还给李唐?”不知是不是喝了几杯酒的缘故,老人情绪有几分激动。

  钟离荆虽然已猜到因由,但真正听当年神龙政变发起人提当年之事,依旧感慨万千。“崔公说笑了,换做当年,我若用剑,你我胜负依旧五五开。”

  老人平复了下情绪,“所以那天我把你请到长乐房去喝酒,跟你谋划第二日朝上联名揭发二张罪状……”崔翁缓了缓,“人年龄大了,酒量也不行了。”

  “老头儿一声光明磊落,本不想临到终了还落个小人,于是那天拼命灌你,就盼着一朝喝多了能酒后失言,让你察觉。我对李唐是忠,我对荆郎是义,忠义不两全,若当年我酒后失言,至少老头儿还能图个心安。谁知那晚怎么都喝不醉……”

  钟离荆沉默良久,轻声说“我道那晚崔公酒量如此好……”

  又是良久沉默。

  “后来怎么了?”南墙实在等不下去。

  “后来,爷爷在朝堂上临……阵……倒戈,参了荆郎一本,武皇大怒,将荆郎逐出长安,永不录用。”崔翁又抿了一杯,“其实我知道,武皇说的是气话,只怪荆郎你那时血气方刚,太过自负。”

  “啊?荆大叔怎么了?”小梦溪不知何时已凑到桌前,怀里还抱着娃娃。

  “我在朝堂上大骂了她一顿。哼哼,现在想想还痛快。”

  “啊!”

  “啊!”

  “你荆叔叔可算是这百年来最嚣张的朝臣了。当年玄武门外大骂天下百官不算,临出庙堂还指着武皇鼻子大骂昏君。”

  “然后呢,”小梦溪捂着嘴喃喃道。

  “然后武皇要砍你荆叔叔脑袋,”崔翁笑道。

  “啊!”

  “别急,他现在不是好好的嘛,不缺胳膊少腿,还能喝酒。他当时也就提着一杆大枪连破十二门冲出了长安而已。”

  “啊,这么说整个长安城没人打得过荆叔叔吗?”

  “武皇要是铁了心让谁死,天底下谁能出得了长安呐。”老人咽了口酒,“‘裴老鳖’最是肚里明白,早早讨了个代君北巡的差事,此外神机营,破虏堂,还有那些个蹭饭的供奉们,没有接到旨意,也只有眼巴巴看着他出长安。”说道这里,来人话语一转,“荆郎,你这次出长安……怎会如此顺当?”

  “他们依旧没有动手。”

  “那后来呢?那两个男宠死了吗?”南墙追问道。

  “你说呢?哈哈,你崔爷爷可比我这手笔大多了。”钟离荆端起酒杯,面朝崔翁一举,对南墙道,“也是像这次,小半个长安的禁军四处追我,一直追到我洛水河边。后来我知道,被你爷爷摆的这一道是多么高明。他们把我逼出长安,还引开了这么多军力。然后他们趁长安兵力不足,联合左羽林将军敬晖,右羽林将军桓彦范,司邢少卿袁恕己,迎回中宗李显,杀了张氏兄弟,逼宫武皇。你崔爷爷沿着我出长安的道,剑开十二门,杀到大明宫……”

  “再后来呢?”

  “变天了呗,这天下又姓李了。”

  “那不就是谋反吗?”

  钟离荆喃喃道,“这得分怎么看吧,逼宫武皇禅让中宗,毕竟没死多少人,若放到武皇寿终正寝,李氏跟武氏夺权,那才叫天下大乱呢。儒生者,佐君王是小仁,怀天下才是大仁。”

  “荆郎此言差矣,说到底,武皇便是篡了李唐的天下,我自幼受太宗,高宗皇帝恩惠,更有家师当年临终嘱托,守这李唐天下。武皇虽以后位登帝,毕竟还算情理之中,若将这天下再传给奸贼武三思,我们这干老臣又岂会同意……”

  “崔公,你们五位这般拼死,最后可得到善终?”

  “哎,只怪张老哥一时心软,没有斩草除根,放了那武贼一条生路,才使得我们身败名裂。”

  “或许崔公猜错了。”

  “哦?”

  “以我对张老凤阁的了解,天下事没有他算不到的,他当时没有顺势收拾了武三思一干人,其实另有打算。”钟离荆远眺着屋外细雨,“天下再归李唐,中宗需要以雷霆手段收拾政局,武氏当时大势已去,老凤阁是要留着武三思让中宗皇帝立威呐。只是咱们的中宗又一次在关键时候成了软骨头。”

  崔翁眉头一挑,“荆郎高见”,说完端起酒杯,跟钟离荆对饮一杯。

  许久。

  “听说荆郎在这华山之巅,再度提升了境界?”

  钟离荆看着不远处的坟包,久久不语。

  “看这朝阳台剑痕,荆郎可是迈过了那众生境?”

  “先生可知我出自‘那座山?’”

  “那座山?”崔翁大惊,“原来荆郎来自那里,难怪当年这般轻松便一鸣惊人。”

  “我本要入世求一番大机缘,谁知入朝被当做普通儒生,做了个学士院做学问的翰林,岂不可笑。那日玄武门校场,我一怒下了城楼,杀了御林军一个丢盔卸甲,只求引起武皇注意。”

  “荆郎这招高明。”

  “那日我一舒心中胸臆,力竭时入得众生境界。后来与裴都师一番大战,攀到众生境巅峰。后来,反出长安,到那洛水河边,差点走火入魔,好在遇到黄花班董师跟她女儿月娥,便入得伶门,从此破儒道,入了武道。又在这十几年底层摸爬滚打中有所悟,直到前几日再次反出长安才有所突破,跳出众生境,迈了一小步。”

  “那荆郎这算是什么境界?”

  “天道无常,跳出众生便不知有多少平行境界,毕竟这种感觉既不能道出,又没有考证。但在那山中所载的几种境界中,应该是没有这种,我自己给他取名‘破璇’境,破璇者,不破不立,仿佛只有山穷水尽是才能有这种感觉。”

  “哦?”崔翁轻轻嘬了一口酒,嘴中喃喃道,“破璇,破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