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唐 第三十二章 不过一介匹夫
作者:捉刀君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原来人上了年纪会更易伤感,这是南墙最近才明白的道理。

  近百岁的老神仙竟像孩子一样,老泪涕零。冯老道拉着崔翁的袖管,怎么都不肯放开,南墙很想知道,两人年轻那会有过怎样一段交情。

  世间离别大抵如此,一个依依不舍,一个非走不可。

  “老道今年痴长九十有六,你我可还有相聚之时?”

  “你这老贼忒也墨迹,怎么修了大半辈子道,末了却修的像个娘们。”

  老道支支吾吾,不知如何接话。

  老人的徒弟脸上挂不住,干咳了两声。崔翁甩袖,大步流星向山下走去,“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老伙计,咱们……后会有……期”,一句话说到最后,声音竟像是从几里外传来。南墙拉起小梦溪一溜小跑跟了上去。

  谢桓陵与曹桓孙对视一眼,面露惊骇,“这老人家竟有缩地成寸的神通?”再回头看时,自己师傅竟好像片刻就失去了所有精气神。若不是知道老人早年曾有家室,两人一定怀疑师傅有那龙阳之好。

  “师傅……”

  冯姓老道久久看着山路,长长叹了口气,“为师欠他的太多,今日下了山,怕是这最后一根脊梁……也要断了。”

  临近山脚,有清泉自石涧流出,一袭青衣在水边大石定住身形。他回头望了望朦胧高峰。一双眸子刺穿千丈云海,定格到山崖上的一道身影。后者背负双手,斜倚一杆梨花大枪。嘴角微动,欲言又止。

  青衣垂下头,看着水中倒影,这两日间,身形竟似驼了几分,“形容枯槁无非如此。”自嘲一笑,老人撩起一捧水扑到脸上,疲态一扫而空,又将满蓄银丝拢向脑后,“三千烦恼,也终有解开的时候,你看,这世间哪有辨不明的恩怨?这样的江湖,多好?”

  老人又撩起一捧水,扑到脸上,水花溅起满池涟漪,倒影竟似变得模糊,许是今日喝了太多酒,他有些痴醉。“这一闭眼,可不就是一甲子么,冯老哥?”

  总章元年,冀北大旱,饿殍遍野,李绩军伐辽东,先登军都统范冲过冀北强征军粮,有马姓农夫持叉立陌前。

  “尔等也算秦王之师,怎这般糟践百姓,那徐世绩容你,我天策军旧卒绝不容尔!”

  ……

  那都统范冲恼羞成怒,当场就要左右斩了农夫,忽然有青衣少年一侧冒出,伤了百十个健卒,掳走了农夫,范冲令先登军兵卒追了数里,竟然一点线索没有,此事后来还成了猛将范冲的笑柄。

  在那数里外,少年摸出一只果子塞到嘴里,“拿叉的大哥,你挺厉害嘛,出场这么拉风,还以为是个高手,谁知道功夫这么……这么……稀松。”

  “原谅我这人有点直接哈。”

  “你怎么敢去找那么多人的晦气?咕叽……咕叽……”

  大汉浑身是血,喘了半天气,“人都要活不下去,有什么不敢的。”

  “这太平盛世的,怎么着了,就要死要活的。”少年反驳道。

  大汉不屑一顾,“小兄弟,你功夫还不错,就是混江湖还脸嫩了点?”

  少年哼了一声,低头继续吃着果子。

  “十几年前这里不是这样的,秦王军……也不是这样,怎么刚过几年安生日子,就又要打仗了!”大汉抱怨道。

  “冀北大旱,褚相不是播了银子?兴洛,回洛仓都有调度粮食。”

  “银子?银子哪能到百姓手里,粮食也进不了饥民的米缸!”

  少年沉默了片刻,“拿叉的大哥,你就不怕死吗?”

  “哼哼”,壮汉躺在地上,却使劲让腰杆挺直,面露狞笑“老子造了三十几年反……本以为……秦王……也不差这一次了!”

  少年听着农夫喊天子“秦王”,眉头微微皱起,转又看看他背上的一道道疤痕,终于没有说什么。

  “小子,甭为大哥担心,大哥是个钟馗老爷都不收的人,死人堆里爬过来的,命硬。”

  少年展开眉头,从怀里摸出个果子,在锦衣上擦了擦,“大哥,我请你吃果子,看在我救你的份上,给我讲讲呗。”

  壮汉楞了半晌,缓缓拿起果子,平静道“我父亲是大隋监军,十岁那年,大隋皇帝逼反了刘元近,我父母被刘贼斩了祭旗,我年幼,藏了一阵,躲过一劫。”壮汉顿了顿,“不到半年,王世充破了吴城,杀了刘元近……为了口饭,我进了淮南军……”

  壮汉嘴角轻扯,挤出一丝苦笑,“我年幼个矮,淮南军不收我,我就白天跟在队伍后面,晚上上山砍柴,早上拖着柴草送去营里,换军爷们吃剩的米糠,那时候觉得,嘿,什么时候能入了淮南军,就阔气了。”

  “几顿饭,你就给王世充卖了十几年的命?”

  壮汉神色一黯,“我幼时也上过两年私塾,也知道几分廉耻骨气,你这种公子哥不懂,人到了饿的时候,什么狗屁道义,都比不上一块番薯。我总归是个粗人,没大志向,王大帅替我报仇,我就当为他赴死。在我看来,这是最简单的道理。”

  “后来呢?”

  “后来,淮南军老底子被打光了,我成了做饭的役夫,再后来,替大帅挡了一箭,入了军籍,再后来,因为有些蛮力,再加上学了点逃命的本事,就累计军功当了个小军官。”说到这里,壮汉神色激动,“你不知,当年我可是跟翼国公秦叔宝,卢国公程知节,郯国公罗士信,上国柱裴仁基,飞将单雄信都一块打过仗的!你不知那时候有多痛快。”

  “都说宁做太平狗,不为乱世人,其实能生在英雄并起的时代,不也是一种幸运。”少年喃喃自语,眼中满是向往。

  两人相对无言。

  少年率先打破尴尬,“后来,王世充死了,你却还活的好好的。”话刚出口,自知失言,连忙闭上嘴。

  大汉神色一黯,“大帅要当皇上,将军们走的走……散的散。后来秦王大军围城,大帅要我去找窦建德求援,我没用,突围的弟兄们死伤大半,到了汜水关被窦老贼撵了出来。”大汉抹了抹嘴,“我遣散了兄弟们,自己回去领罪,谁知洛阳早已破城,大帅生死不知。秦将军的斥候发现了我,念在旧交情分上,留我入了天策军。”

  “起初我入天策军是为了打探大帅消息,后来慢慢发现,秦王的确是一代英雄,也难怪忠义如秦将军都能诚心效命。也就渐渐淡了为王大帅报仇的念头。”大汉心情渐渐平复,“再后来,天策军灭了窦建德,我心愿已了,就向秦将军请辞,来到这冀州……谁知直到今日,再见唐军,竟也做起了欺压百姓的勾当!”

  “壮大哥,你可真是个……有故事的人……”

  “本来没想着今天能活着离开,谁知道今天见了你,满肚子的话一股脑都抖露了出来。”

  少年莞尔一笑,“壮大哥,还没问你叫什么呢。”

  大汉一愣,戏谑道:“小兄弟,你还真是雏儿,江湖草莽的,萍水相逢又被人四处追杀,我会告诉你名字?”

  少年哈哈大笑道,“受教了,壮大哥,小子博陵崔玄暐,天色不早,那我们就此别过。”说罢学着江湖人士,抱拳作别。

  “慢着!”大汉缓缓站起“我虽不是什么好汉,却不能被你个雏儿小觑了,老子姓冯,名三,军中诨号‘疯三郎’,今天相救之恩哥哥记下了,下次再见一定好好请你喝一壶。”

  说罢,竟故作轻松率先转头离开。

  少年崔玄暐静静看着他颤抖的离开,背影倔强。一如一甲子后的自己……

  上元年间,高宗听信谗言,下诏削去长孙无忌太尉官职,流徙黔州,并株连其宗族。有大汉着锈甲,提陌刀,跨驽马入东都。一路冲杀入刑场。

  “泱泱大唐,岂我冯三一人眼明乎?!”

  大汉冲入刑场已是强弩之末,左右羽林卫无不侧目,不忍杀害。

  有掩面青衣人跃入刑场,掳走仅剩半条命的大汉,一如十数年前……

  后来这位莽夫便住在了崔府,做了三年管事,再后来,东窗事发,他便换了身行头,上了华山,再次相见又是三十载……

  通天元年,契丹作乱,攻陷冀州,已知天命的兵部员崔外郎随狄公入魏州御敌。冀州城外征战十数日,战况难分之时,有百名江湖侠士潜入冀州城,烧毁契丹大营粮草,敌兵不战而溃。

  乱军城头,已开始续须的员外郎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尽管身披道袍,尽管满头银发,尽管身形已撑不起宽大的道袍,他却依然冲在众人之前,如四十年前初见般倔强,如三十年前跨马入东都般豪迈。

  ……

  崔翁再次揉了揉眼睛,南墙拉着女娃已来到近前,“老头儿,你跑这么快是要累死我们么”。

  老人家避而不答。

  南墙眼珠一转,“我猜那老道士年轻时一定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小梦溪莞尔。

  “哼,不过是个老匹夫。”崔翁扭头向山下走去,口中喃喃自语:“有些人也许天生就上不了台面,也许从来不知道天高地厚,也许混一辈子都混不来富贵,但若他心头认定了道理,管你天王老子,管我力不能及,只管‘****娘的’。人间大风流,岂不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