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十年。
十年，他始终把她捧在手掌心里。在他这里，她遇到的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她家里住的房子，终于拆迁了，而一家人终于在拆迁之前搬进了新房，也顺利地领取了丰厚的拆迁补偿款；她的工作，她弟弟的工作，他不动声色间一手包办，刘小杨并没有遇到新闻上爆炒的就业难问题；原是下岗职工的她的父母，经他安排，在到达退休年龄之前，找到了挂靠的单位，不但每月有了固定的退休金，还成功解决了下半辈子的养老、医疗问题。一家人的生活犹如新闻联播的前半段，要多幸福有多幸福。这是只有刘小柳一个人知道，这样的生活，说白了是一句话：背靠大树好乘凉。如果说他是一棵大树，她就是一棵藤，丝丝缕缕地攀附其上，又丝丝缕缕地被困其中。他带她去最好的餐厅吃饭，她终于可以优雅的坐下，落座的时候他会提前帮她移椅子，用餐的时候殷勤地夹菜，起身的时候体贴地帮着披上外套，上车的时候小心地开车门，那么彬彬有礼，无微不至。就像某日酒醉之时，曹臻喝多了，拉着她的手含糊地说：“小嫂子，齐市长真的是有情有义之人，这些年他为你做的事情，就算是亲嫂子，也不过如此。”一句话说得刘小柳不知道该感动还是该苦笑。小嫂子，这样的词语听来便那样刺耳。年轻的时候不懂爱情，给一点照顾，一点体贴，一点浪漫，就会感动，以为那就是爱情。却不知这些照顾是用权力铸就的牢笼，这些浪漫是用金钱铺就的不归路，回过头来，正是那个把她捧在手掌心里的人伤害她最深，她在所谓的感动和爱情里不知不觉间流淌掉了青春，在他的手掌心里渐渐灰暗低沉，见不得光，也见不得人。
又是一日百无聊赖，刘小柳坐在樛木的角落里，听着鸿鹄的歌声失了神。鸿鹄走过来，伸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曲终人散啦，还要在这里神游太虚么？”
刘小柳笑笑：“是沉醉在你的歌声里了，动听更动人。”
“这样的歌在辽阔的草原上更动人，我曾经去过呼伦贝尔，那里的草原真是神奇，广袤无垠的蓝天绿地，无边无际，似乎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在那里唱歌，和着歌声的是风声水声鸟声，有多么动人，你只有去了才知道。”说完，故作神秘地问刘小柳：“我带你去好不好，到了那里，再多愁善感的人都能放下所有的忧伤。”
樛木昏暗的灯光里，鸿鹄这样说着眯起眼睛，眼神却如草原的星星般格外闪亮，刘小柳觉得他是随便说说，却不知怎的又觉得他说得无比认真，甚至有一种乞求的错觉，似乎他在乞求她跟他一起去。刘小柳有那么一瞬间的心驰神往，又迅速地回过神来，对他报以微笑：“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多愁善感。”
他在她的微笑里失了希望也失了神，他早料到她会拒绝，只是她委婉地拒绝了，他又沮丧不已。他看着她的身影孤零零地走樛木去，渐渐消失在深夜的街角，她到底有着怎样的无奈和忧伤？
再一次习惯性地来到樛木门口，刘小柳想要推门进去，突然想到上次鸿鹄所说的话，顿了顿，转身去了附近商业街的另一家咖啡厅。许是安静惯了，只是隔了两个街区，却觉得商业街上的咖啡厅异常噪杂，吵闹的背景音乐和来来往往的人，这个城市的人和事都是如此，风风火火的快节奏告诉运转着，让人觉得两侧的太阳穴一鼓一鼓地刺痛，看得远处雨后春笋般崛起的高楼大厦都有些飘摇。
近几年济州的变化很快，抛开其他方面，齐彬主管经济相当得力，一方面在济州周边引进了数家大型的外资企业，另一方面极力挖掘济州的文化底蕴，以泉水为主题，开发了数个旅游项目，刘小柳家原本所住的柳堡小区已然开发成了济州的新景点，便建成了省内最大的泉水湿地公园，带动的周边腾起一整片的商业、住宅项目，与原本破败的柳堡小区不可同日而语。每每齐彬说起济州的建设规划，总会井井有条、侃侃而谈，颇有些谈笑间指点江山的意味。
这个时候便是齐彬最具魅力的时刻了，举手投足间带着中年男人成熟的气度，意气风发的样子充斥在刘小柳心间让她觉得自己登时渺小了去，像是撒哈拉沙漠里最普通的砂砾生了思维仰望天空流云一般的感觉。或者正因着这种感觉，她在他身边**数年，过着最难以启齿的生活，内心本能所有的种种不甘如泡沫般浮浮沉沉，飘起来又破灭掉，始终没有勇气转身离开。
刘小柳摇了摇头，索性不去想这些事情。樛木去不了，便少了，刘小柳正想走的时候却接到齐彬的电话：“在哪儿呢宝贝儿？晚上吃个饭吧。”
刘小柳说：“我今天累了，不想去了。”
齐彬说：“别的时候可以不去，今天却非去不可了。你们单位新换了个年轻书记，是省里来挂职的后备干部，还是海外留学回来的，你不去认识认识，哪个领导能纵容你这样的下属。”
说着便挂断了电话，刘小柳有些兴味索然，看了看时间还早，便到周边的泉池去。已经是深秋，近几日冷空气很是频繁，到这里来的人也很稀少泉池周边的绿柳白杨纷纷黄了叶片，放眼望去，泉池周边满地满地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不似夏日的葱郁繁茂，唯独那一眼清泉还是汩汩灵动，溢溢奔涌，在金色的落叶飞影里摇曳生姿，化身自然天成的波光暗影。刘小柳裹了裹风衣，坐在泉边的石栏上看着各色锦鲤欢快地畅游其中，不远处有卖东西的小摊位，刘小柳走过去买了一个大面包，掰开了一片一片抛到水中去，鱼儿便愈发欢快起来，争先恐后挤成一团团，奋力张开圆圆的嘴巴抢夺食物，吃到的摇头摆尾憨态十足，鱼尾敲打水面发出清脆的噼啪声，让人意兴盎然。
正开心的时候，有人悄然拽动衣角，低头一看，原来是不知何时来的小朋友，被大人领着也来看鱼，小朋友被厚厚的衣服包裹着如小圆球一般，乐呵呵地抬头看着刘小柳，胖嘟嘟的小嘴便流出晶亮的口水来。刘小柳笑着拍了拍小朋友的头，随手掰了一块面包给他：“你也来喂喂小鱼儿好不好？”小朋友接了面包，笑得更开心了，拿过来却径直塞到嘴巴里，狠咬一大口，小腮帮子便鼓鼓囊囊地动起来，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吃完面包，小朋友便跑到别处去，坐得久了腿有点酸，刚要起身，面前有人递过来一杯咖啡，却是鸿鹄，胸前挂一个相机，举着杯子等她回应。接了咖啡，简单道谢。
鸿鹄自顾自解释：“点的咖啡还没上你就走了，想着给你送出来，竟然跟到这里。”
“只是临时改了主意。”
“但愿如此。那你以后，还会来樛木么？”
“其实我也曾想过开一家咖啡店，放自己喜欢的音乐，和喜欢的人聊天。只是后来，我发现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我对咖啡文化知之甚少，甚至说不出拿铁、摩卡和卡布其诺的差别。所幸我找到了樛木。”
“如果这样我就释怀了。很多人都曾有过开咖啡店的想法，喜欢咖啡只是由头，其实想要的只是洒满阳光的午后，闻着香醇的咖啡气息，放纵自己一时间的走神和恍惚，暂时逃离自己的角色。”鸿鹄这样说。
刘小柳认同地点了点头：“还有一个聊得来的朋友。”说着朝鸿鹄伸出手去。
鸿鹄亦礼貌地伸出手去：“呼伦贝尔你不喜欢，我不再提就是了。”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刘小柳在心里面默默地说，旋即又改动了一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心向往之，虽不能至，似乎这样更贴切一些。她不愿对鸿鹄这样说出来，只微微笑笑，转过头去继续看那些欢快的鱼。
沉默良久。虽是无话，却并不觉得对面的人多余，所谓朋友，大抵就是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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