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我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从小到大我谈过不少恋爱,每一次都爱得坦坦荡荡,分手时也绝对不会拖泥带水。
我几乎不会主动联系前任,更不会轻易与他们见面。对我而言,已经结束的感情就是一页翻过去的日历,或好或坏,都没有再看一遍的必要。
或许等到几十年后,当我远离青春,不可避免地慢慢老去时,这些泛黄的回忆可以提醒我,曾经我也这样鲜活地爱过年轻过。
过去二十五年里,我就这样生活在自己编织的幻象中,直到现实将它狠狠击碎。
血液上涌,心跳加快,这些生理反应在我看见姚小姐未婚夫的那一刻骤然出现。我怔怔地看着眼前那个本以为一辈子不会再见的人:他看起来变化不大,头发剪短了一些,神情更加温和,穿着打扮也更正式,这让我感到有些恍惚。
我对他的记忆仍旧停留在大学时代的篮球场,他明亮的眼睛,额头前湿漉漉的刘海和简单的球衣短裤,现在想想其实很普通,但当时二十岁不到的我却迷得要死。
肖铭,大学时与我交往三年,曾经感情深厚,差一点谈婚论嫁,最终却在我留学期间出轨分手的前男友。
白源恰巧不在场,不知道去了哪里。姚小姐则在满面笑容地打电话,几乎每句话都要夹几个口音浓重的英语单词,听起来十分滑稽。
“fanny!我跟你说呀,上次那个case真的超级恶心……对的对的!我差点就想骂人了,哎,反正anyways啦,我也不是很care我们那个破team……fanny?fanny你在听吗?”
房间里的信号并不好,多少影响了通话质量。有好几次姚小姐不得不停下来,气鼓鼓地看着手机屏幕,看起来十分烦躁,对我的问候也不理不睬,最多只象征性地朝我抬了抬眼皮,表示知道我的存在。
除了我和窗外铁架上那两只正在傻乎乎地嚼着玉米的绿皮大鹦鹉外,没有人留意到肖铭这一刻的神情变化。
目光与我相撞的一刹那,他先是惊讶,随后陷入茫然,很快又经过恍然大悟过渡到了局促,显然猜测到了我在这里的原因。
然后他一言不发地把脸转向墙上的抽象画,装作没看见我,甚至还欲盖弥彰地摆出一副企图在画布上读出十四行诗的没出息表情。
几年过去了,我们之间早就不再有爱。我并没有彻底释怀,而肖铭的心虚也掩藏不住。如今我们之间剩下的,只有连共处一室都不自在的尴尬。
“白绘你傻站着干嘛啊!吃的就先放在厨房里,记得拿点饮料过来!”
白源的声音为死水般的气氛注入了一丝生气。只见他从走廊另一头快步走过来,双手捧着厚厚的两本样品目录,最上面是他的笔记本电脑。经过我身边时,他还特意用脚踢踢我的小腿,催促我结束发呆,赶紧动起来做正事。
白源并不认识肖铭。我们交往的那几年,他正在欧洲独自为他的学业和事业打拼,根本无暇顾及远在国内的我那低调的感情生活。
“哦,好……”
从小到大我都很听白源的话。我移开视线,木然地答应了他,然后扭头向厨房走去。
厨房窗台上趴着凶悍的小母猫莫利,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正要开冰箱的我。我没心情逗它玩,于是走过去拉开纱窗把它赶走。
而当我鼓足勇气,端着两杯橙汁重新回到客厅时,白源已经坐在了姚小姐左手边的沙发上,正熟练地与这对准新人谈笑风声。他看到我,似乎终于想起自己还没把我正式介绍给客户们,于是又站了起来,接过我手里的橙汁,简洁地说道:
“这是我的妹妹白绘,最近店里人手不够,所以暑假结束前,她会在这里帮一段时间忙,主要负责尺寸测量和打板。”
“哎?原来是白先生的妹妹啊!”
姚小姐听白源这么说,对我的态度瞬间产生了明显的变化。她一改之前的冷淡,笑容灿烂地握住我向她伸出的手,用一种热情过头的语气说:
“怪不得哎,你和白先生长得真的好像喔!你们两个该不会是twins吧?”
“对啊。”虽然她的势利让人不爽,但我还是尽可能礼貌随和地回应道:“姚小姐好厉害啊,你猜得太准了。”
“别叫我姚小姐啦,叫我lina就行,不要那么客气的!”
姚小姐纠正了我,感叹说:“有女孩子在我就放心了,设计的时候也麻烦你多提一些professional的idea哦,毕竟我们女孩子最懂我们要什么了。哎肖铭,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啊?”
她用力拽了拽从刚才起就努力用沉默降低存在感的肖铭,撒娇般地埋怨道。
肖铭被逼得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向我问好。
他的语气生硬,目光也有些躲闪,但姚小姐似乎没有注意到。她挽住肖铭的手臂,甜蜜而骄傲地向我介绍:“这就是我的fiance肖铭咯。他是m院的骨科医生,平时忙得不得了,但只要是跟我们wedding有关的事啊,他忙起来比我还积极,你们说funny不funny呢?”
白源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朝我翻了个白眼,但出于职业道德,嘴上还是给足了面子。
“姚小姐,这话就不对了,”白源说:“肖先生对婚礼上心是应该的。结婚是两个人的事,而婚礼对那么般配的你们来说,一定也是一辈子只打算办一次的大事。所以呢,肖先生今天之所以会在百忙之中抽空过来,肯定也是希望婚礼上的每个细节都完美无缺吧。”
这番□□裸的恭维让肖铭再次露出了尴尬的神色,但对沐浴在爱河中的姚小姐却十分适用。她带着羞赧的笑容坐回沙发上,终于开始了与我们的第一次款式商讨。
几分钟后,我和白源便明白了姚小姐与她之前拜访过的所有设计师们产生矛盾的原因。
她的想法天马行空,千变万化。一会儿露肩一会儿长袖,钉珠蕾丝刺绣各种混搭,完全没有明确的偏好。
同时,她关于服装和面料的常识也一塌糊涂。
简单来说,姚小姐理想中的几件婚纱款式和她心仪的面料种类和特性完全不符,根本无法制作出效果拔群的成衣。但或许是吸取了在别处碰壁的教训,她表现得十分谦逊,并没有像我和白源所想象的那样胡搅蛮缠或大发脾气,而是认真聆听白源的解释,同时不断翻看白源分享给她的那两大本收集了各个时代婚纱经典款式的目录。
而肖铭除了不断木然地点头外,也并没有给出任何有用的建议。
“这样吧,我们用一种更简单的方法来做。”最后白源提议道:“姚小姐不如先回家选出最中意的两三个款式,等会儿白绘会为你测量身材尺寸,然后我们根据你的尺寸用白坯布做几件样衣。试过之后就能知道哪种款式最适合你了。等到最终款式决定下来,我们再来进一步讨论具体的面料和款式细节。你说行不行?”
“suresure!就按你说的办!”姚小姐连忙表示赞同。
我按照白源的要求带姚小姐去走廊末尾的工作室量身材尺寸。之前始终回避我视线的肖铭忽然抬起头,满脸紧张地盯着我看。
我明白他的处境十分尴尬,如果姚小姐在和我的交谈中得知未婚夫的前女友将参与制作她梦想中独一无二的婚纱,不知道会作出怎样的反应。
但肖铭高估了我,我还没有胆大包天到敢在姚小姐面前踩这个雷。
“姚小姐……哦不,lina,麻烦把衣服脱一下,然后站在那边的脚印记号上好吗?”
走进工作室后,我从抽屉里取了卷尺和纸笔,然后向正在观察一尊人台的姚小姐提醒道。人台上挂着我们为另一位客户制作的白坯布样衣,所有布片都是我亲手用大头针一点点别起来的,每当别人用赞赏的眼光打量这件样衣时,我都会觉得无比骄傲。
工科出身,原本只会给建筑做测绘的我,居然能凭兴趣做到这个程度,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ok,等一下哦。”
姚小姐毫不犹豫地照做了。很显然,之前与其他设计师的交流经历已经让她十分熟悉成衣定制的整个流程。
我迅速测量了她的身高,然后蹲下身,开始由下往上用卷尺测量臀围,腰围,胸围和肩宽等打板时必要的数据。
虽然姚小姐是肖铭的未婚妻,但或许是因为我和肖铭的分手与她无关,并且我对肖铭已经毫无留恋的缘故,我对她没有任何偏见。我甚至还能客观地欣赏她此刻只剩下内衣包裹的身材:纤细的腰围,饱满却不显得肥胖的大腿和臀部,大小适中,衬得起任何礼服款式的胸形,线条流畅清晰的肩部曲线,以及……
后颈部一道触目惊心的深红色伤疤。
这道伤疤一直被姚小姐的头发盖住,直到她为了方便我测量背长撩起了长发,我才终于发现了它的存在。
“这条疤是不是很吓人啊?”姚小姐从镜子里看见了我惊愕的表情,从容地说道:那是我两年前christmas前出车祸留下的。当时我一个人被困在车里,腿和脖子都痛得要死,差点以为要over了,还好最后被人及时救了出来。身上的伤除了这条疤,还断了几根骨头,不过我觉得我已经很lucky了。”
我没想到姚小姐有过这样的经历,不禁产生了一些同情。
“是啊,你运气真好。”我收起卷尺,笑着对她说:“人家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挺过了这种人祸,现在健健康康,还有那么帅的未婚夫,以后肯定还有数不清的好运气等着你。”
姚小姐听我说完,再一次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哎!你还真的别说,我和肖铭就是accident后在医院里认识的。他负责我的case,每天给我检查,陪我说话。等到我出院的时候,他已经变成我的boyfriend了……”
这番话让我心里一沉。
两年前的那个新年,恰巧也是我和肖铭彻底分道扬镳的时候。我们的分手理由很简单,肖铭被我抓到出轨,但那个人,并不是此刻正向我诉说着难忘往事的姚小姐。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和肖铭分手两年,早就桥归桥,路归路。无论姚小姐插足了我和肖铭之间的第三者,还是肖铭当时脚踏三条船,这些都已经和我没关系了。
姚小姐和肖铭离开后,我和白源简单收拾了客厅,准备和约好一小时后来拜访他的一位面料供应商见面。
供应商叫皮特,本名周福贵,是白源的老相识了。大学一年级的暑假,白源回国做三个月的短期实习,在一间德国驻上海的服装公司做面料部门助理,负责收集检验小样,同时和国内各个面料厂的销售人员沟通联络。
皮特室一间国营面料厂的销售代表,为人老实厚道,提供的面料品种多质量好,同时也从不胡乱抬价,白源和他的上司都喜欢和皮特的厂家生意往来。但谁知企业因为经营不善倒闭,皮特从此失业,原本订婚的前女友也决绝地抛弃了他,连订婚戒指都没有还。当时三十九岁的皮特同时受到失业和失恋的打击,顿时一蹶不振,一个人悄悄去了外地。而白源也结束了暑期实习,从那以后就再也没听说过皮特的消息。
六七年之后,当回国后的白源开始自立门户时,与他合作的朋友向他介绍了一位值得信赖的私营面料商。第一次见面白源就大吃了一惊,那位面料商不是别人,正是失联多年的皮特。
“所以我说,不管处境多糟,人生都没有跨不过去的坎啊。”皮特说。
久别重逢的他们买了一堆啤酒宵夜,在白源的工作室边喝边叙旧。交谈间白源逐渐了解了皮特的近况:
他过得很好,和人合伙办面料厂,这一次年年盈利,生意伙伴遍布国内外。同时皮特也已经结婚生子,老婆是某间服装公司的面料采购员,如今已经辞职帮皮特打理面料生意。今年刚满两岁的儿子古灵精怪特别好动,经常语出惊人。
每当谈起家人,皮特的眼里都满是幸福。
白源等待皮特的时候,我也抱着笔记本坐在他身旁,慢慢将刚刚测量得到的姚小姐的身体尺寸登入电脑。
他沉默地看着我将所有数字输入文档,又打开打版绘图软件一个个填进数字,突然问我:“你认识姚丽娜的男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