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归 第2章 前传:此去忘归
作者:满庭烟雨欲成尘的小说      更新:2017-10-14

  人影,喧嚣,灯火,寂静。

  少年府门前端立着,看面前人影纷纷,脸上伪装着浮夸的笑容。

  一年的孝期终了,安静已久的宅院陷进一派热闹中,张灯结彩,像是庆祝一个重大的节日。但对于少年来说,只是个开头。

  从午后开始,陆陆续续有宾客入座,少年一直站在门口恭迎,几句客套寒暄,但不意味着这些客人的重要,首席的座位,始终空着,渐渐有几位高阶的星师入座,却也只是被仆人引到了次等的席位上,故作开怀地交谈之余,人们不禁都斜眼睨着仍旧空着的首席,猜测着以这个死了家主,只靠一个后辈撑起来的家族,能请来什么尊贵的客人。

  大堂的座位,渐渐满起来,歌舞也开始上演,每张案前都呈上了瓜果与美酒,只是主人依旧没有落座,首席的位置,也依旧空着。

  天色,暗下来,大堂里数千盏蒙了红纸的灯,映照着一派通明与温暖。外面的街道,在无人注意时,落满了新冬的雪。少年依旧矗立在渐已无人的门口,不曾拂一下身上越积越厚的雪。长巷尽头,依旧毫无动静。

  “少爷,客人们都入座了,咱也回吧?”

  “看来他萧家是不会来了,别等了。”

  “人家仗着自己是旧族,不把咱们放在眼里,等也等不来了,何必呢。”

  “少爷,你再这么等下去,身子也要受不住啦!”

  仆人们杂七杂八地低声劝着,少年只是默默站着,脸上,挂着仿佛是冻结的微笑。漆黑的夜里,灯火之外,只有雪花默默地飘着。

  “萧家既然答应了今夜,那就等到五更吧。”少年终于轻声叹了口气,止住下人们不断的规劝。鬓上,眉上,沾了雪,都不曾融化,就连眼睫上也积着雪,不能眨眼,生怕便会冻住。

  “可是……客人们也都等着……”

  少年没有再说话,仆人只好退下去打点,剩下几个贴人的侍卫,陪着主子在这片冰天雪地中伫立。

  不知道过了多久,远处终于响起了车马的嘈杂声。

  “你说那小子还在等着呢?”异常华丽的马车里,一只白胖的手撩起车帘的一角,好像生怕风雪有一点吹进了车内。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自得也带着点不屑。

  “是,是,主子还没有到,他当然不敢怠慢。”车外骑马的侍卫连忙答应。

  “哼,走,看看去。”手的主人有些得意地撂下了帘子。车里,被主人抱在怀中的女子适时地说道:“听说是个什么欧阳家的晚辈?咱们萧家肯赏光,真是给了他们天大的面子呢。往前,咱们几时交往过这些新起的奴才。”

  车中正志得意满的,正是如今最有权势的萧家的少爷,巽国公萧海晏就这么一个嫡出的儿子,眼下的气焰,真也不啻于那个年少继位的白痴皇帝。若非还有容家、广阖家两家大族的牵制,便是把那傀儡皇帝拉下来换了位子,也是早晚的事。

  萧凤山故作高深地笑笑,摇头道:“你们妇人懂什么,如今天下不定,正是用人之际,要牵制容家广阖家的气焰,还真得用得上这些新人,咱们萧家姑且赏他个面子,也让天下人看看咱们的气度,不愁他们不来效力。”

  “怪不得少爷您肯屈尊来这个鬼地方呢。”怀里的女子笑了一声,“由不得老爷常常夸少爷目光长远,哪里是我们想得到的。”

  萧凤山满意地靠在车里,仿佛真的已经有了足以废立的大权,天下都已在掌握之中。三百年的老牌贵族,到了这一代,更是权焰滔天,似乎正是为了成全这个帝座的梦,当今的皇帝昏昏噩噩不能理事,大权多半都落入近臣手中,而这些近臣也多半是自己人,岂非天赐良机?名字中带着的一个凤字,足以见得萧海晏对这个儿子的期望和野心。

  本也只隔了很近,车马很快停到了欧阳家门前,等了许久的少年,亲自上前为这位贵客挑起车帘。双手在胸前交叠成礼,自己屈膝跪在雪中,行的,是最尊贵的礼节。按说,这种礼节只对君王或主人才用,少年这一拜,便既是恭维了客人的身份,也承认了自己的地位。欧阳家也是新起的贵族,况且少年也是朝廷的星师,这个礼节,连少年的奴仆都不禁一怔。

  然而车里的人,只是熟视无睹地揽过怀中娇艳的美人,扶着自己侍卫的手望门里走去。叩首的大礼,理应由主人搀起才算毕礼,可是主人既然没有要扶的意思,少年自然也没有自己起身的道理。只有跪下去。

  萧凤山身后,先是骑卫,再是步卫,继而是抬着箱子的奴仆,一一从跪拜在地的少年面前走过,带着些轻蔑的嗤笑,一步一步,把少年的尊严狠狠践踏。

  那个跪伏在地的身形都不禁有些颤抖。

  一直到走在最后的车夫,向少年伸出手来:“欧阳少爷,起来吧,人都走了。”

  少年应声缓缓起身,虽然有着因为在寒雪里久久伫立而带来的虚弱,脸上却仍然温和地笑着,向赶车的老人郑重地点了点头。

  等在旁边的下人连忙上前扶过自家的主子,却被少年轻轻推却。跟着进了大堂,看到的又是戏剧性的一幕。

  萧家的少爷早已在当中最高的位子上落座,趾高气昂地打量着张灯结彩的大堂,略有些不满地摇了摇头,萧家跟来的奴仆马上会意地上山,撤掉原本布置的席案,抬出从箱子中带来的坐具。当真是珠光宝气,便是皇家也没有这般气派,一抬出来,便衬得满室黯然失色。撤掉了案席,仆人又马上奉上自家带来的酒水佳肴,竟是全然不碰欧阳家一点东西。

  即使是天子,可也欺人太甚了。

  堂中的舞女早已知趣地退了下去,满座宾客都屏气吞声,不敢冒犯,却也都暗暗地把目光投向这里的主人,身上还满是湿淋淋的雪水的少年。

  没有一点破绽,少年从容地走上前来,按礼节为宾客一一介绍,只为招待不周抱了声歉,便让歌女再度上场,也为众宾客奉上主餐,逐一敬了酒,却没有归坐到主人的位置上,反而是命人加了席案,坐在了萧家下座。

  满座宾客不禁响起一丝窃窃私语。

  依旧镇静的只有两个人。上座的萧凤山,下座的少年。

  继而响起的舞乐,掩盖了尴尬的沉默,也让气氛缓和下来。

  萧凤山忽然大笑。

  “欧阳……书?”伸手指着少年,萧家的少爷似乎也记不清这个无名小辈的名字。在看到少年微笑点头后,接着以一种并不客气的语气说了些门面话:“听闻令尊不幸早逝,本王也不胜悲痛,如今国家正值用人之际,多亏欧阳少爷子承父业,担此重任啊。”

  少年欠身答道:“承蒙王爷厚爱,让晚辈以浅薄之能,尸居高位,不胜惶恐。”

  萧凤山也不推辞,淡淡问道:“唔,你多大了?”

  “年整二十。”

  “不愧是年少有为啊。”

  “惭愧,听闻安瑜王十六岁便能征战沙场,平定叛乱,晚辈不过托先人遗福,哪里能比。”这安瑜王正是萧凤山的封号,他早年靠着家中安排,记了几笔战功,正是平生得意之事,听着欧阳书以此推崇,自然心下得意,故意摆手不提。暗自打量着少年,却也顺眼了很多。

  又看了一阵歌舞,萧凤山忽侧头道:“欧阳书,你这只是让我们看些歌舞,也好生无趣,本王听说欧阳家有个后生颇善剑术,是你不是?”

  少年不禁一怔,点头道“若说是欧阳家,想来也只有晚辈一人。”

  “那好的很,不如你来为我们舞一段,也当助兴如何?”

  几时有过让贵族来做舞女助兴的道理?少年不禁僵了一下,却很快答道:“王爷有命,晚辈敢不听从,只是晚辈愧无实能,献丑了。”

  言毕起身,从容离开大堂去更衣,萧凤山不禁满意一笑。诸位宾客却都不禁失色,唯恐这王爷再闹出什么乱子来,更有人觉得不对,只想找个机会早些脱身,别被牵扯到什么。

  少年一出大堂,仆人便围了上来。“少爷,这个安瑜王实在是欺人太甚了,您也不能……”

  少年微微皱眉,示意下人住口,自苦笑道:“无妨,且由他罢……替我更衣。”

  “少爷你这是何苦?……”

  少年只是默默摇头,没再说什么。

  烛影,微微一抖。安瑜王的目光才挪上适才抖动的烛火,又向上挪,便看到从容步入的少年。

  方才被雪水濡湿的长发此刻整齐地梳起,宽而飘逸的抹额利落地系好鬓发,一身简短的剑服,装扮与普通的剑士无异,全然没有一丝贵族的慵懒华贵。

  当安瑜王看着少年时,少年的目光也正对着他。没有惊恐也没有怨愤,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平静地对上萧家少爷的打量,低头行礼。

  堂中的歌舞已适时地散去,少年走到厅堂正中,稳稳出剑,起势,使的是最平常的一套仙鹤舞,也是剑士最常用的表演的剑法,一套剑法,滴水不漏,完美地完成整套动作,少年便翩然收了剑,躬身行礼。

  全场只有肃静,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叫好。

  只有萧凤山,缓缓开始拍手,一下,一下。

  少年只有笑,笑意愈深,向着上座的安瑜王缓缓走去,走到近前,再度躬身行礼。

  王爷怀中的女子不禁微微向后一躲。

  少年抬眼,刚好碰上女子躲闪的目光。只是一刹那,少年明亮的目光仿佛一根针,在女子心上轻轻一刺。

  看在眼里的,只有安瑜王。

  “欧阳公子果然是文武双全,剑术如此好的星师,本王还是头一回见啊。”

  “晚辈惭愧。”

  安瑜王轻轻一笑,微点了点头,身后待命的奴仆马上会意,捧着托盘走上前来,递到少年面前。盘中,一块方方正正的银牌,上面刻着萧氏独有的徽记。

  少年故作惊喜,再拜行大礼,才双手接过银牌。

  “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本王就先回府了,诸位,告辞了。”

  安瑜王说着便起身,侍从皆相随而起,那一套坐具杯盘马上又原样撤去,便如此又大张旗鼓地离开,少年自然恭送。

  门口,少年再欠身为萧凤山拉起轿帘,萧凤山从容登车,却忽然转头向身边一直低头不语的女子道:“你就留下来吧?”

  言语之中不免几分厌恶讥讽。那女子自然一怔,有几分难以置信地问道:“少爷……?”

  马车却已调转方向,扬长而去。只剩下女子穿着单薄的衣服,在雪中颤抖。

  少年只是面无表情地目送车马离去,转身回府。

  “少……少爷?这个……?”身后的仆人看着雪中呆立的女子不禁头大。

  少年脚步略略一滞,回头面无表情地吩咐道:“先带下去吧,明日一早,西郊外处死。”

  “少……少爷?!”

  少年摆了摆手,已快步离开。

  送走所有宾客,天色也已冥冥亮了。

  “少爷,这个女子……毕竟是安瑜王的人,我们擅作主张,恐怕……?”

  少年摇头,微微苦笑道:“王爷把这个题抛给我,我也别无选择。拖去杀了吧。”说着一顿,又道:“以我欧阳家的名义,用送魂铃开路。”送魂铃乃是贵族王侯杀人时专用开路的敲铃,如此一来,表示告示全城要杀此人了。

  “可是……少爷……”家臣似乎还想要争取一下,毕竟是条人命,怎可如此轻易?

  “照我说的办吧……好了,我也累了。”少年打断话头,转身回到自己房中,掩起门来。

  家臣只有苦着脸下去安排。

  西郊,荒无人烟的山谷中燃起烈火。依照凤族的礼节,死人都要以火化身,而行刑,便是将人锁在火中,活活烧死。如今,火已烧起来了。

  女子只有叹息,心中反而很平静。半夜时间,早已将此中利害想通,也怨不得别人。

  然而等了许久,却不见人来将自己推入火中,反而是押送自己来的人都悄悄退开了。

  身后,忽然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女子转头,看到的便是昨日宴会上的少年。

  少年手中,是一柄利刃,直到它无声地划开自己的肌肤,女子才知道它有多锋利。一刀,划来女子左脸的面颊,鲜血缓缓渗出,流下。

  少年只是微笑。仿佛有魔力地微笑。

  “你叫什么名字?”

  “西洲。”

  少年拿出面具,轻轻覆在女子脸上,酷似人皮的面具,马上覆盖住脸上的伤口,将女子变作另一个人。

  “今天以后,你就不叫西洲。叫……柳弦吧。”